IamHoney的原創小說部落格

　　儘管是初秋，沒有雲朵遮蔽的陽光仍然熾熱。離開城市，進入山林的區域，杜尹熙打開車窗，找到空隙的風迫不及待衝入，讓車內充滿有別於冷氣的沁涼。

　　除了清爽的涼，風也帶來許多城市沒有的味道，一部分是植物的氣味，一部分是山野精靈鬼怪的氣味，不管哪一種都是城市少有的味道，杜尹熙不覺得好或不好，只是不太習慣。

　　車子行駛沿著山壁鋪設的單線柏油路上，這裡不是什麼渡假勝地，路上連一個人也看不到，偶爾道路出了樹林，才能看見遠處有幾間小房子，但再進入樹林後，又只剩一輛車孤獨地奔馳。

　　他這趟是為了朋友徐向義的弟弟徐向宣來的，聽說徐向宣跑到山裡一戶農家打工換宿，原本只是三四個月的短期工作，給城市青年體驗一下鄉村生活，沒想到十個月過去了，徐向宣還是沒有回家的打算，甚至說要定居在山裡。本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但徐向義去看過弟弟的情況後，覺得不太對勁。

　　『那戶農家只有一位女主人。』徐向義找杜尹熙談的時候這麼說。

　　『所以才找年輕人打工換宿吧？一個人忙不過來。』杜尹熙不以為意地說。

　　『她沒養什麼家畜，所謂的農地也只有一小塊……還不知道有沒有三坪大咧，我房間搞不好還比較大。這樣有需要找人換宿？』

　　『你不如直接告訴我，你懷疑什麼。』

　　『我懷疑她只是想找男人陪。』

　　『喔。就算是好了，要留下來也是你弟的決定，說不定他就是愛上那個女主人了啊，你對鄉下人有偏見嗎？』杜尹熙開玩笑地挖苦他。

　　『唉呀，不是我對鄉下人有偏見，就是怪怪的嘛！』

　　『怎麼個怪法？』

　　『我弟不肯見我，我只看到他一面……不對，只有半面，因為他躲在牆邊偷看我。他的眼神好像很怨憤，充滿敵意。』

　　『說不定他知道你是去拆散他們兩個，所以賭氣不想見你。』

　　『我才沒有！我只是去看看他的狀況而已！而且那個表情不是賭氣……就是很奇怪啦！』

　　在徐向義好說歹說拜託之下，杜尹熙才勉強答應去看看徐向宣，否則別人家的家務事他才不想管。

　　杜尹熙按照導航指示開車，原本沿著山邊的路深入樹林，愈來愈窄，最後甚至沒有柏油路面，只有紅土地和雜草。那個地點也未免太偏僻。該不會是導航出問題了？

　　反正這裡只有一條路，杜尹熙其實不太留意導航說了什麼話，直到語音傳出「前方五公尺左轉」，他才發覺不對勁。

　　前面沒有岔路，路也沒有轉彎，如果左轉就是開下山坡了。

　　「爛機器。」杜尹熙罵了一聲。在這種窄路上根本無法回轉，要回去只能倒車。

　　就在他換了檔要倒車時，導航系統不死心地繼續說：「前方五公尺左轉。」

　　「閉嘴。」

　　「此處左轉。」

　　他半轉身看向車子後方的路，輕踩油門，小心地倒車。

　　「左轉。」

　　「你很吵耶……」

　　「請你左轉。」

　　杜尹熙放開油門，盯著導航系統的畫面。畫面上所顯示的目的地，在斜前方不遠處。

　　「那是山坡，你要害死我啊？」杜尹熙抱胸往後靠，「出來。」

　　現場一片安靜，只有風掠過樹枝間的沙沙聲。

　　「拜託別人做事，至少該露個臉吧？」

　　風停了。安靜的深山樹林令人毛骨悚然。杜尹熙忽覺有人看他，他一轉頭看向左邊的山坡，那個方向有幾棵樹也突然劇烈晃動，好幾個黑影像是逃跑似地閃離。

　　杜尹熙直覺認為那些黑影只是好奇，畢竟這裡平常應該沒什麼人，更別說是陌生人。

　　「不是一個，是一群嗎？」他喃喃自語般地說完，大聲對樹林說道：「喂！沒事的話我要走了。」

　　他關了擾人的導航系統，正要再度踩下油門，一個赤裸上身、下半身只遮一片破布的矮小老頭匆忙從路邊爬上來，「等等！等等！」

　　小老頭矮到可能連車窗都比他高，他站在紅土路邊，有點害怕似地握住雙拳。杜尹熙挑眉，等他說下去。

　　小老頭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你……你是好人？」

　　「你說呢？」

　　沒有風吹過的樹林傳出沙沙的樹葉摩擦聲，隱約可以聽見許多細小雜亂的聲音。

　　「是吧是吧。」

　　「他有都市的臭味。」

　　「他有我們的味道。」

　　「去啦去啦。」

　　小老頭轉頭，不滿似地低聲對樹林說：「你們來啊！」

　　樹葉的騷動停了。看來小老頭是被推派出來的。不管他們有什麼事，杜尹熙自己也有要緊的事，至少他得在天黑之前開回之前的柏油路上才行。

　　「到底什麼事啦？沒事我要走了。」杜尹熙說完，繼續轉頭看後方倒車。

　　「等等！等等！」小老頭急忙伸著雙手跑過來，「救救毛毛！救救毛毛！」

　　杜尹熙停下來看他，「誰是毛毛？」

　　「他被人鎖著，一個女人、人類……他快死了！」

　　雖然話說得不清不楚，總之是有人快死了。儘管有不少山裡的妖魔也會騙人，不過杜尹熙看小老頭還算誠懇，他「嘖」一聲後開門下車。

　　「在前面、在前面！」小老頭半走半跳地在他前方帶路。

　　杜尹熙來到車子前方幾公尺處，和路邊保持一些距離，努力伸長脖子往下看。

　　「看不到！看不到！要下去！」小老頭著急地指著山坡下，並且不安似地張望四周。

　　他的動作讓杜尹熙起疑，「你在看什麼？」

　　「女人……趁女人回來之前……」小老頭在路邊幾乎比他高的草叢裡跳著，「快點！」

　　聽起來，是有個女人把那個『毛毛』鎖住，然後那個『毛毛』快死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杜尹熙還是下去看看，他小心地扶著路邊，慢慢把腳往山坡下伸，踏穩了才伸下另一隻腳。

　　他就這麼小心翼翼地爬下去，途中一不小心滑了幾公尺，幾個小人及時拉住他，幽暗的樹林裡，看不清楚他們的長相。

　　他抓住最近的樹幹，坦然道謝：「謝謝。」

　　黑影們又一哄而散，小老頭跳著下來，「快到了、快到了、前面！」

　　他一邊跟著小老頭走過去，一邊抬頭往上看，苦惱地想著，待會兒該怎麼上去啊？

　　「到了！毛毛！毛毛！」

　　小老頭邊跳邊叫，眼前的動物讓杜尹熙吃了一驚。

　　那是一頭很大的犬科動物，外形像是狼，但大小比老虎還大，牠虛弱地倚靠一棵樹幹趴著，免得滑下山坡。

　　不過就算牠不倚靠樹幹應該也不會掉下去，只是會非常痛苦。一條粗鍊穿過牠的雙肩，栓在樹幹上，被穿透的傷口流出大量的血，把灰色與白色的毛黏成骯髒的暗紅色；還有一根細棒子穿過牠的臉頰與嘴巴，卡在臼齒之間，使牠的嘴巴無法閉合，無法進食也難以喝水。

　　「哇……怎麼這麼慘？根本是虐待動物嘛！」杜尹熙走近那頭大狼，牠瘦到深深凹陷的腹部隨著微弱的呼吸起伏，似乎還活著。

　　「女人，抓了毛毛，逼他聽話！」小老頭在大狼旁邊著急地跳，「救他、救他！」

　　「你們幹嘛不自己救？」杜尹熙蹲下檢查穿過狼嘴的棒子，好像只是個普通的鋁條，鍊子也不是鐵的，只是塑膠的曬衣鍊，但他摸了之後，確定上面有某種力量，可能是法術之類的，或許因為這樣，大狼才無法掙脫。

　　杜尹熙捏住那根棒子，「我要拉拉看，看能不能拔出來。忍住喔。」

　　他一手抓住大狼的下顎，一手輕輕動一動棒子，接著迅速拔掉。虛弱的大狼痛得哀一聲，那張大嘴冷不防闔上，咬了杜尹熙的手指。

　　這下換杜尹熙叫了，「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放開……」他痛得險些飆淚，而且非常擔心手指被咬斷，畢竟這顆狼頭比他的頭還大上許多。

　　大狼沒有力氣，咬合力道不強，牠很快鬆口，用柔軟的舌頭輕舔他受傷的手。杜尹熙本來想抱怨幾句，但那缺乏水份的舌頭乾燥的觸感，讓他在心裡原諒了這頭痛苦的野獸。

　　「我要再拔掉這條鍊子，忍耐一下喔。」

　　雖然是塑膠鍊，想扯斷還是沒那麼簡單，何況杜尹熙左手受傷無法施力，他換了各種角度用力扯狼身上的鍊子，搞得牠痛到最後唉都唉不出來，還是扯不斷。

　　「喂，」他朝小老頭招手，「來幫我，我手痛。」

　　小老頭驚慌地猛搖手，「我不能碰、不能碰！」

　　「沒事啦。」他笑説：「沒有法術了。」

　　小老頭半信半疑地伸出一根手指，點一下鍊條後馬上縮回來，發覺真的沒事，大膽握住一扯，塑膠鍊宛如紙糊似地立刻斷了。

　　小老頭對樹林嚷嚷幾聲，幾個小影子從各處竄出來，七手八腳地扯掉大狼身上的鍊子。看到大狼解放了，杜尹熙雙手插腰，「好啦。現在可以幫我上去嗎？」

　　「帶走！」小老頭在大狼旁邊跳著，「帶毛毛走！」

　　杜尹熙點頭，「嗯，對啊，你們快把牠帶走吧，免得那個壞人回來。」

　　小老頭指著他，「你帶走！」

　　杜尹熙呆了呆，啼笑皆非地說：「我帶不走啦！牠那麼大隻，車子也塞不進去啊。」

　　「女人會來，快帶走！」

　　眼見無法溝通，杜尹熙有點生氣，「就說沒辦法啊！我把牠放開已經仁至義盡，快帶我上去！」

　　一名身穿青綠色長衣的女子宛如從空氣中凝聚出來似地緩緩出現，杜尹熙想是那個虐待大狼的女人，吃驚之餘也迅速考慮要不要淌這灘渾水。他一點戰力也沒有。

　　小老頭看見女子倒很興奮，在她面前嘰哩呱啦地不知說什麼話。看起來她好像不是壞人。她彎下身子，輕輕撫摸狼的頭頂，狼閉上眼睛低聲嗚咽，形體緩緩縮小，最後變成人形。

　　原本大狼身上有一層皮毛，現在變成光溜溜的人類裸體，杜尹熙才知道這個毛毛被虐待得多慘，臉頰和肩膀上的穿透傷口就不用說了，整個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幾乎和網路上厭食症患者的照片如出一轍。

　　杜尹熙倒吸一口氣，「天啊……是怎樣啊這個………」

　　「請你帶他走。」女子幽幽的聲音，彷彿從四面八方滲出。

　　杜尹熙有種救了路邊的小狗之後被路人鼓吹領養的感覺，可是這不是一隻小狗，「不行啦……我不知道怎麼照顧他啊，你們照顧他比較妥當吧？」

　　「我藏不住他。你不帶走，那個女人回來，一樣會抓住他。」

　　杜尹熙看地上的人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若再被對方抓住一次，不是妥協以訂契約交換生命，恐怕就是死。他按住額頭喃喃說：「我真是自找麻煩……」然後自暴自棄似地甩一下手，「你們要是能把他搬上我的車，我就帶他走。」

　　樹林裡頓時冒出一個比樹叢更高的巨大形體，張大嘴巴的杜尹熙就算抬頭也看不到那個精怪的臉。「哇咧……叫這傢伙去跟那女人打不就得了嗎？」

　　女子解釋般地說：「布呼不會打架。」

　　寬大的手掌一手就握住杜尹熙的腰，另一手撈起毛毛，大腳三兩步就走上山坡，回到車子旁邊。

　　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杜尹熙只好打開後座，想把毛毛搬進去，但是毛毛看起來瘦，卻重得拖不動。看來只是改變外形，重量好像還是狼的體重。杜尹熙想想那匹狼的大小，就算瘦成皮包骨他也不可能搬得動。

　　那個叫『布呼』的大個兒發現他的煩惱，雙手小心地捧起毛毛，放進車裡。

　　杜尹熙嘆氣關上車門，剛一轉身就被後面的陣仗嚇一跳。樹枝上有各種大小胖瘦的精怪，在陰暗的樹林裡用發出不同顏色的眼睛看著他。

　　「謝謝你。」穿青綠色長衣的女子說。

　　杜尹熙看一遍那群精怪，「如果那個人是要抓寵物，你們也很危險。」他抬頭看布呼，「尤其是你，大個子。」

　　「他們會躲。毛毛太衝，按捺不住。」

　　「是喔。」杜尹熙瞄一眼躺在後座的人，看不出來是個脾氣衝的傢伙。他接著打開駕駛座的車門，「總之，我先暫時帶他回去，養胖了會再帶回來。」

　　杜尹熙發動車子，正要倒車時靈光一閃，探頭出去對布呼說：「你能幫我把車頭轉過去嗎？」

　　女子抬頭輕聲對布呼說話，布呼的大手一前一後抬起車子，輕輕鬆鬆就把車子轉了方向。

　　「哇！真方便！」杜尹熙對窗外揮手，「謝啦！掰掰！」

　　杜尹熙又開了很久才回到柏油小路上，眼看晚霞覆蓋天邊，再走下去不太安全，他沿原路開回去，想找之前看到的小聚落借住一晚，但想到後座的『人』，好像不方便投宿，甚至連回到較大的鎮上找旅館都不可能，不只因為那個人一絲不掛，過份削瘦的體形與臉頰也引人側目。

　　那只好先回家了。杜尹熙嘆一口無奈的氣。花了三個多小時才開到這裡，結果沒達成原本的目的，反而還帶了一個麻煩回家。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