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不意外又再次響起,張柏文走到一旁接聽,林光華先是對兒子賴著不走道歉又道謝,然後請張柏文勸林舒維回家,他希望過年的時候能團聚。
張柏文不敢說一定勸得動,只說會盡力,也明說若逼得太緊,怕林舒維會跑到其他地方讓他們找不到,到時更糟糕。
林光華當然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逼不得,張柏文不怕麻煩收留林舒維已經讓他很感謝了,至少待在那裡不會學壞。
張柏文掛了電話,轉頭看悶悶不樂地抱著膝蓋縮在藤沙發上的林舒維。
雖然林舒維最恨的人是老太婆,可是對於一直要他委屈配合的爸爸也並非全然沒有埋怨,所以儘管他很難過自己讓爸爸傷心,另一方面又覺得報復了爸爸,有一吐怨氣的舒暢感。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攪成一團,彷彿也要把他整個人一起攪爛,他覺得自己糟糕透了,明知道爸爸也很辛苦,卻還是故意讓爸爸難過。
真是壞孩子。
張柏文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靜靜坐在旁邊,把他攬到自己懷裡。
林舒維閉上雙眼,像一隻大貓似地蜷縮著,上半身趴在張柏文的腿上。
在背上輕撫一遍又一遍的手掌,也撫平了不安的神經。難怪狗狗那麼喜歡給人摸,直接的肢體碰觸實在很舒服,林舒維甚至想一輩子趴在這雙粗壯的大腿上,不起來了。
如果能當一隻狗多好,可以自由逃離舊的家,投入新家的懷抱,不像現在,要顧慮這麼多事。
他恨軟弱的爸爸,卻又無法放手恨到底,偶爾還是會想起自己的家庭也曾經很普通,爸爸沒有像現在這樣沒日沒夜沒命地開車,週末會休息,平日有時下午就回家了,那時他會和爸爸一起切肉洗菜煮一鍋湯,等當大樓清潔工的媽媽回家吃飯。
他幾乎忘記,在死老太婆來住之前,他也有過很普通的家庭。普通得幸福。
趴在腿上的少年動也不動,張柏文輕輕喚一聲也沒有反應,看來是睡著了,他沒有驚動林舒維,小心翼翼地拿起手機來打發時間。
除夕早上,林光華和趕著下班的同事們卸完貨,一刻也不休息就騎車回家。
昨天晚上張柏文傳簡訊給他,說有再勸林舒維回家,只是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
他希望兒子只是鬧脾氣、拉不下臉,說不定現在已經在家裡等他了,可能臭著一張臉,還故意不理他。
隨便把機車停在樓下,林光華匆匆跑上樓,打開門。
客廳沒人,房間沒人。
家裡沒有人。
他呆站了一會兒,心想兒子現在和老母親決裂,可能不想一個人待在家,或許會等晚一點、確定他在家的時候才回來吧!
林光華開始著手打掃家裡,以前都是林舒維打掃,他說媽媽平常上班就是打掃,太辛苦了,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林舒維就會主動整理家裡。
林舒維一直是個很乖又很貼心的兒子,每次路上遇到無聊的路人問他們怎麼不再生個女兒,女兒比較貼心,他們都帶點自豪地回,他們的兒子比女兒還貼心。
貼心到讓他不知不覺忽略了兒子的感受。
這次不會了。張柏文說林舒維想請假拼高中考試,依照校規,一週至少還得去學校三天才能順利畢業,他會配合兒子回來上學的日子盡量晚上回家,不會再放兒子一個人孤單地在家裡。
時間一轉眼到了下午,林光華連床單被套都洗了,林舒維還沒回來。沒事做的他只能坐在沙發上等,開夜車到現在都沒休息,不一會兒他打起盹來,途中因為頭垂下來而驚醒,他怕自己睡著來不及準備晚餐,於是先出門買。
他買了一大桶炸雞配蛋塔,還有兩個大披薩,興沖沖回到家裡擺好,然後又在等待的時候趴在餐桌上睡著了。
再度醒來時,是被母親的大嗓門吵醒的。
「這什麼?哪有人年夜飯吃炸雞披薩啦!」母親嫌棄地掀開披薩紙盒的蓋子看一眼,「這不會就是年夜飯吧?除夕要圍爐,不是圍炸雞!你這孩子真是有夠笨!長這大還沒路用,你大哥都會訂五星級飯店的年菜!」
天黑了。時鐘指向七點半。
林舒維沒回來。
「媽,妳有看到舒維嗎?」
老母親臉色一變,大罵道:「那個死囝仔,他回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林光華壓抑火氣,低聲說:「這房子是我的!」
「你的房子?頭期款還不都阿爸的!」咄咄逼人的老母親直戳他的胸口,「就憑你能買得起房子?別笑死人了!哪像你阿兄--」
大哥明明連房子都沒買過,還賣了阿爸的房子--林光華不想和母親吵,一揮手拍開母親的手,「晚餐就是這個啦!要吃不吃隨便妳!」
老母親不甘願地坐下來吃披薩,一邊吃還一邊抱怨人老了牙齒都要咬不動這種東西。林光華沒理他,眼睛直盯著牆上的鐘。
八點。九點。十點。
林舒維還是沒有回家。
會不會是出意外了?路上發生車禍之類的......林光華坐立不安,想轉新聞台,但老母親正在看除夕夜特別節目,不准他轉台。他回到臥房打電話給張柏文,先為自己唐突打擾道歉,然後詢問林舒維的消息。
林舒維白天就用電腦和張柏文聊過天了,所以張柏文知道林舒維不會回家,只是他以為林舒維會打給爸爸,看樣子是沒有。
林光華得知兒子不回來了,非常失望,就算一整天沒吃什麼東西,看了那一桌子的速食也沒有胃口。
母親接到牌友的電話後,走到頹喪地坐在餐桌邊的兒子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伸出手。
「紅包咧?」
林光華呆呆地看著那隻皺巴巴的手。這隻手,曾經拉拔他、養育他,現在看起來卻令人憎惡。
「沒有。」他淡淡地說。
「沒有紅包?你這夭壽不孝子!」母親氣急敗壞,還伸手掏他的口袋,把裡面僅有的四百元和零錢都挖出來,「別人都有幾萬塊紅包,我哪這歹命!連一千都沒有!」
「反正給妳一萬也是輸光,妳拿那些去就好了。」林光華有氣無力地搖頭,「我沒那麼多錢給妳輸。」
「呸呸呸!過年不准講那個字!烏鴉嘴!」母親數了鈔票,眉頭一皺,又向他伸手,「怎麼是四百?不吉利啊,唉唷!還有沒有兩百?一百也行啦!」
「就是四百,不要拉倒。」
老母親一邊碎唸一邊穿鞋出門,大門碰一聲關上後,這個房子又只剩他一個人了。
大過年的,除夕夜,家人團圓的日子。
他看著明亮的客廳,和沒開燈的黑暗房間門口。
明明是為了讓一家三口安居而買的房子,到最後卻沒有一個人留在這裡。
這個家,只剩一個空殼。
他當然知道原因,可是他能怎麼辦?
如果母親死掉就好了。就算變成植物人,往後會躺在床上一、二十年也好,那樣他就有理由送她去安養院,就算每個月要三萬四萬也無妨;還是故意讓她跌倒?老人不禁摔,母親如果骨質疏鬆,摔一跤說不定就不能走路......如果半身不遂......
他驚覺自己不僅期望母親發生意外,甚至有刻意促成的念頭,邪惡的想法令他害怕,而且他更怕自己會付諸實行。
要是母親不在的話就好了......
他無法克制自己這麼想,只能抱住頭趴在餐桌上。
又喝了酒醉倒在床上,林光華醒來看到時間接近中午,以為上班要遲到了嚇一跳,接著才想起今天大年初一,本來想和兒子出去走走,所以請了假。
他走出臥房,家裡一目瞭然。
依然只有他一個人。
他頹然坐在沙發上按住宿醉頭痛的頭。好冷清。早知道這樣不如去加班,一個人待在這房子裡實在太難受了。
可是他之前卻把兒子留在這裡,讓兒子獨自為他看守這間房子,滿足他讓家人安居的假象,說服自己這間房子的存在是有意義的,妻子總有一天會回來,他的家庭還在這裡。
該醒了。
他深深地嘆出鬱積在胸口的悶氣,拿出手機想連絡老闆,問問今天可不可以加班。
手機顯示一則語音留言。
他很久沒收過語音留言,老闆同事有事都是傳訊息,儘管心裡覺得莫名其妙,還是打開來聽。
「喂,爸。」
手機傳出林舒維有點彆扭的聲音。
「新年快樂。
對不起啦,沒有回家。我......現在,真的沒辦法。
我愛你,爸。對不起。」
好像不知道要怎麼結尾,沉默幾秒,林舒維最後又說了一次「新年快樂」。
「就這樣,掰掰。」
聽著字正腔圓的女聲機械式地說出「留言已結束」,林光華已淚流滿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