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的螢幕上一堆彷彿收訊不良的雜訊線條，男醫生移動著手中的超音波探照器，道：「那個在跳動的就是心臟，看到了嗎？」
躺在床上的黃靖慧和一身男裝陪診的葉書硯都怔怔地看著那小畫面上的小小跳動，儀器傳出急促的「咚、咚、咚、咚」，比一般認知中的心跳快得多，葉書硯連忙問道：「醫生，心跳這麼快，是不是有問題？」
醫生看一眼螢幕上的數字，「每分鐘１６５下，很正常。胎兒心跳本來就比較快。」他用游標快速拉一條線量胚胎長度，「２.３公分大。你看，它的手在動。」
「真的……會動耶！它是男生還是女生？」雖然男孩女孩一樣好，但葉書硯私心還是比較想要女兒。
「現在還看不出來啦。」醫生正色道：「你們好不容易才有這個孩子，男生女生都一樣好。」
葉書硯這才發覺自己問錯問題，趕緊點頭，聲音也不自覺地恢復常用的較高聲調，「當然、當然！我只是好奇而已……男的女的都很好！」
黃靖慧笑著握住她「丈夫」的手。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與旁人目光，打從進行試管開始，葉書硯就把一頭長髮束在頸後，刻意做男性打扮，還降低講話的語調，只是一激動就忘記自己正扮演男性的角色了。
不過醫生也沒在意，畢竟這對「夫妻」從最初做試管時就是他負責，現在的社會流行斯文秀氣的花美男，長相偏中性的男人他也沒少見過。產檢結束，確認一切正常，葉書硯拿著剛印出來的超音波照片直盯著看。剛才醫生用游標圈出來，她還看得出哪裡是心臟、哪裡是手腳，現在她只看得出一團白線條中間有個黑黑的影子，但就算看不出來細節也無妨，只要知道這是她和黃靖慧千辛萬苦才有的孩子就夠了。
「我要把它護貝起來！每一次的都要！」葉書硯開心道。
「妳認真的？」黃靖慧知道自己老婆缺乏不少常識，「這是感熱紙，一護貝就會全部變黑。」
「感熱紙？」葉書硯摸一摸紙質，哀號道：「真的耶……所以過一段時間就會消失了？我不要啦！」
「拿相機翻拍吧？」黃靖慧建議。
「好啊！還要順便連妳的肚子一起拍！」葉書硯又開心起來，「拍影片好了！每次產檢都拍一次！唉……剛才應該要把心跳聲也錄下來！」
「下次再問問醫生囉。」
之前經歷過一次胚胎沒心跳的自然流產，這次聽到胚胎強而有力的心跳，兩人都感動不已，不只葉書硯興奮得差點在路上闖紅燈，回家後楊凱鈞看到她秀出來的超音波照片，也興奮得只差沒跳起來。
「現在有多大？」楊凱鈞興奮地蹲下去對著黃靖慧的肚子左看右看，好像他才是胎兒的爸爸。
葉書硯早就忘記醫生說的，黃靖慧用食指和姆指比出一個大概的長度，「兩公分多而已，才這麼一丁點兒大。」
「好神奇喔！這麼小的小寶寶，已經有心跳了……」感動極了的楊凱鈞好想抱黃靖慧，可是雖然同住這麼久了他已經不太怕黃靖慧，要他抱女人還是太勉強了，所以他改為緊抱葉書賢。
「怎麼啦？」葉書賢輕拍小男友的背。
「我好感動……一個小生命耶……」楊凱鈞低頭悶在葉書賢肩上的聲音，聽起來帶點哽咽。
「你太誇張了吧？我這個親媽媽都沒哭了！」葉書硯雙手插腰，啼笑皆非。
「真的沒哭？」葉書賢毫不掩飾他的驚訝，「妳竟然沒在醫生面前哭得稀哩嘩啦？」
「我忍住了！」葉書硯得意地仰起頭，葉書賢彷彿聽到她用鼻孔哼氣的聲音。
「對啊，我也好驚訝喔！」黃靖慧笑著吐老婆的槽。
「怎麼連妳也這樣啦！」
葉書賢摟著楊凱鈞，欣慰地看著眼前的妻妻打情罵俏。
誠實面對自己、接受自己而活著，終究會有好事發生的－－他如此想著，摟著男友的手更緊了一些。
在四人的小心呵護下，黃靖慧的肚子如同預期地逐漸變大，葉書硯也變得更嘮叨，要黃靖慧不可以提包包、不可以加班、去哪裡都一定要打電話讓她接送，當然最好辭職別幹了，他們這家小公司在Alex和葉書賢的努力下業績斐然，要養黃靖慧絕對沒有問題！不過黃靖慧也只有這點不同意，她自認不是當閒閒貴婦的命，工作的成就感才是她想要的。
看著大家都這麼期待這個小孩出生，楊凱鈞不由得想到自己的雙親，心裡百感交集。
當年的父母，一定也是這麼期待著、這麼愛著他吧？
其實，現在也是一樣愛著……就是因為太愛了……
楊凱鈞內心的歉疚感，與那孕育在子宮裡的胎兒一樣一天天長大。他覺得自己好不孝。母親懷他時肯定也像黃靖慧一樣辛苦，而且母親是老師，還得成天站著……忍著懷孕的難受與生產的痛苦所生下的兒子，卻背叛他們、拋棄他們。
他不斷把罪惡感與歉疚堆疊在自己身上，當他在醫院看到那個滿臉皺巴巴又紅紅的小嬰兒時，他覺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了。
「好奇怪喔，眼皮怎麼泡泡的？我和小慧都是雙眼皮耶。」葉書硯一邊看著自己的兒子，一邊拿一大團衛生紙擦著剛才在產房哭的滿臉淚痕。
「小慧生得那麼辛苦，妳敢嫌？」葉書賢瞥她一眼。
「說不定以後就會變了，妳也不想想看他在羊水裡泡了多久。」臉色仍有些蒼白的黃靖慧微笑著。
「真的是兒子啊……」葉書硯把寶寶抱到弟弟臉旁對照，「以後一定要像舅舅一樣，長成大帥哥喔！」
葉書賢苦笑，「妳就不相信醫生說是男生，現在家裡一堆粉紅色的東西該怎麼辦？」
「照用啊，他又還不懂。」葉書硯理直氣壯道：「而且誰說男生就該用藍色？你有性別歧視！」
「只是性別刻板印象而已吧？哪有歧視。」
就連這對姊弟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鬥嘴對話，都在楊凱鈞的心裡掀起莫名的悲傷。
這個小孩，不論將來喜歡的是男生或是女生，兩個媽媽和一個舅舅肯定都會支持他；而楊凱鈞已經親口回絕了唯一接受他性向的哥哥，再也沒有家人會站在他這邊了。
再也沒有……
明明是喜悅的時刻，楊凱鈞卻難過地哭出來。其他三人當他是太感動了，葉書賢也抱著他，輕輕地拍了又拍。
──好想……好想爸媽……
──好想家……
每天回到葉家，就會看到那個被大人們捧在手心的小王子，可能安安穩穩地睡在嬰兒床裡，可能哇哇大哭著，等手忙腳亂的大人們為他換尿布、餵奶、或抱起來哄。
生之前信誓旦旦說要訓練小孩自己睡過夜，以免打擾自己的睡眠導致上班沒精神的黃靖慧，生完之後也完全忘記自己之前說過的話，就是捨不得孩子哭太久。
捨不得。
楊凱鈞羨慕著那個從小就倍受疼愛的孩子。他本來也是那樣的，被爸爸、媽媽和哥哥疼愛著。
是他的態度太強硬了。他應該軟化一些，姿態放低一點……說不定好好跟父母講一講，他們就會明白，他天生是喜歡男人的，到時他們就不會再強迫他和女性相親，也會接受他的男朋友。
問題都出在他身上。一定是的。只要他好好地說……
這個期盼在楊凱鈞心中日益堅定，他篤信父母並非不講理，畢竟他們以前是那麼愛他啊。
於是在一個晚上，他以去超市補充衛生紙為藉口，在路上撥打母親的手機。
剛一接通，就聽到母親熟悉的聲音，「凱鈞，是你嗎？」
「嗯，對。媽……」
「噢，感謝主，你真的打電話回來了……」
聽到母親在電話那端哭著，楊凱鈞覺得現在不是問「感謝主是什麼意思」的好時機。他緊張地問：「怎麼了，媽？」
「媽好想你……你是不是被壞男人欺負了？那些同性戀都不是好東西！被騙一次不打緊，你快點回來，媽好想你啊……」
聽到母親如此泣訴，楊凱鈞怎麼可能忍住淚水，他也跟著泣不成聲，「嗚……媽……我也……好、好想妳……」
「你回來，好不好？家裡只剩媽一個人……好寂寞……」
「……為什麼？爸呢？」
「我跟你爸……分居了。」楊母語氣哽咽，「他說……他放棄你了。可是我不放棄，你是我兒子啊，我生你養你，拉拔到這麼大……全世界只有媽媽最愛你……我怎麼能放棄你……」
『全世界只有媽媽最愛你』。
這句話，讓楊凱鈞決心回家。他捨不得讓最愛他的母親孤獨又難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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