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婉華今天晚上又來了。會是新聞上報後,她想起有什麼東西忘記處理嗎?
我收起手機思考著,我要不要在這裡等她回來,表明自己是白定威的妹妹,想找她聊一聊……可是事情來得好突然,我沒有心理準備啊。
我下機車拿下安全帽透氣,心裡忙想著待會兒要講什麼當開場白才好,忽然背後有個女聲道:「妳有什麼事嗎?我的車怎麼了嗎?」
我回頭,一名右肩背著黑色大帆布包、身材微胖的黃髮女子站在大約三公尺處,神色緊張地看著我。
我把安全帽放在座椅上,用平和的語氣以免刺激她,道:「吳婉華小姐嗎?我是白定威的妹妹,我──」
她打斷我的話,惡狠狠地瞪我,「白定威才沒有妹妹!我從沒聽他提過!妳是警察吧!」
「不是啦,我──」
我的話又沒說完,因為她馬上從帆布包裡抽出一個東西往我這裡衝。我沒看清楚她拿的是什麼,總之先擋下要緊!於是急忙拿起機車踏板上裝抽風機的紙箱,大紙箱完全擋住我的上半身,接著我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
定睛一看,她拿的是白定威廚房刀架上的其中一把菜刀!刀柄與刀刃反射路燈的白光,我想我的臉色也應該跟著變白了。
她愣一下拔出菜刀,看樣子打算來第二擊。
「等一下、吳小姐!」我嚇得膝蓋發軟,聲音也幾乎出不來,「我真的是他妹啊!」
她根本不聽我說話,表情充分說明她陷入害怕的瘋狂,一心只想除去我這個擋在她前方的人。
菜刀第二次刺過來時我也拿整個箱子往前擋,刀刃這次可能刺到扇葉之間的空隙,我看到尖銳的刀刃從箱子後面穿出來,更是嚇得心驚肉跳。要是我只拿箱子擋在身前,看這深度可能會刺進肋骨,畢竟我胸部沒那麼多脂肪。
我也鼓起全身力氣用力把箱子往前推,想把她推倒,而她也如我所願地重心不穩跌倒了。
她跌倒後我一鬆懈,被她重重踢了下腹部,我手一鬆,箱子與菜刀被她往右邊甩開,我也跟著跌倒。
她又從帆布包裡抽出另一把較小的刀,就是我認為很適合用來削肉的刀……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身體來試它的鋒利度!
可是我沒有武器了,插了菜刀的紙箱雖然只離我幾十公分遠,可是我全身發抖使不上力氣,連叫都叫不出來,心裡只能期待剛才有人聽到我們剛才講話的聲音然後報警……嗚嗚,我現在還不想躺上解剖檯啊!
眼看著發狠的吳婉華就要衝過來,一個半透明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我前方。
吳婉華的表情驚恐得像看到鬼──呃,確實是看到鬼沒錯,因為擋在我們兩人中間的正是白定威。
「怎麼可能!你已經死了!」吳婉華尖叫著後退,「你明明死了!」
雖然白定威及時出現,算是救了我,可是我心裡只有滿滿的抱怨:靠!不會早點出來啊?馬的這傢伙一定是看我被追殺得屁滾尿流很好玩想多看一下,現在肯定也是覺得吳婉華驚嚇得歇斯底里的模樣很好笑。他就是這麼差勁的人!
一聲尖銳的急煞聲吸引吳婉華轉頭,刺眼的車燈讓我們兩人不禁用手遮住視線。
「不准動!警察!放下刀子!」
張欣瑜的聲音聽起來好有威嚴,好令人安心,我一聽到她的聲音,眼淚差點流出來。
吳婉華大概知道大勢已去,她放下手中的刀,跪下掩面大哭起來。
張欣瑜用無線電呼叫支援,然後小心翼翼走過來踢開吳婉華手邊的刀。
「她的袋子裡都是刀!」我連忙提醒。
張欣瑜拿下那個沉重的帆布袋丟遠一點,拿出腰間的手銬把哭泣的吳婉華銬起來。
兩輛巡邏車迅速趕來支援,員警把吳婉華帶走後,救護車也來了,張欣瑜來扶我,一臉擔心問道:「起不來嗎?哪裡受傷了嗎?」
「不……我沒受傷,只是……站不起來……」我不好意思地說。
救護人員推著擔架過來,我覺得很丟臉不想躺,我只是怕到腿軟而已。救護人員再三確認我沒事,就開救護車走了。
張欣瑜扶著我到偵防車後座,蹲在車外輕拍我的背安撫我。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好奇問道。
「妳問我她的車牌,我猜想妳看到她的車,可是妳應該不知道她住哪裡,所以我猜妳們應該都在這裡。」她的表情有點得意。
「真厲害,不愧是刑警。」我終於能放鬆心情笑起來。
在警局喝茶做筆錄的時候,我的手還會抖,指尖也還是冷的。活人真是太可怕了,還是死人好啊,至少死人已經不會跳起來拿刀捅我。
做完筆錄,我覺得我的狀況不太適合騎車,還是再休息一下比較好。此時張欣瑜走過來道:「白法醫,吳婉華承認殺害白定威了,不過有些事她怎麼都不說,只說想見妳。」
「我?」我張大雙眼指著自己,心裡又緊張起來。
「不要緊,我會陪妳。」
偵訊室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房間,一張桌子兩張辦公椅,桌邊有一架固定的小攝影機。除了門之外沒有窗戶也沒有玻璃,我還以為會像電視或電影中那樣,有可以在隔壁房間看的單面鏡。
裡面還有一位穿制服的員警大哥,張欣瑜從外面拉一張椅子進來坐在我旁邊。吳婉華上銬的雙手抱著垂到桌面的頭,看起來很沮喪;白定威那傢伙雙手插腰站在她旁邊,低頭看著她。
我看她沒有想抬頭的樣子,於是道:「妳好,我是白宜臻,白定威的妹妹。」
吳婉華稍微抬頭,雙眼往上看我,「他從沒提過有妹妹。」
「我大概十年沒跟他連絡了。誰要跟他連絡啊?那種爛人,倒八輩子楣才當他妹妹。」我的語氣很不屑。
吳婉華的頭又抬高了一些,眼神也沒那麼警戒,「他很爛嗎?」
我看她好像對我批評白定威比較有反應,就繼續說:「爛到爆了,脾氣差又很會損人,對吧?尤其是對女生,更何況我是他妹,有夠衰。要是我知道妳和他交往,一定會勸妳快分。」
吳婉華笑了,笑得很淒涼,淚水也跟著滴下來,「要是……早點有人跟我說……就好了……
「我……還為他墮過四次胎……他不喜歡帶套……」她啜泣著。
她墮第四次胎時,醫生警告她不能再墮了,否則很可能不孕。所以第五次懷孕時,她想把孩子生下來,不料卻流產。
「後來有一次我又懷孕……也流掉了……」她的啜泣轉為大哭,「我生不出來了……我再也生不出來了……生不出孩子,我還算是女人嗎……」
又是被傳統觀念束縛的女人。我內心嘆氣,瞪了始作甬者一眼。
吳婉華哭了一會兒,張欣瑜遞一包隨身包面紙給她,她擦了擦臉,續道:「以前不覺得怎麼樣,可是……知道不能生之後,我突然……好想要小孩……我想生個女兒,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聽到這裡,我大概知道她誘拐小女孩的動機了。
她看到陳小妹妹獨自在騎樓一個人玩,沒有人陪,好寂寞的樣子,寂寞到她的心好痛,於是下車問小妹妹要不要跟她去海邊玩,一下子就會回來。沒有提防心的陳小妹妹就跟她上車。
「我買了好多飲料和零食,她想吃炸雞我也買給她,我們在海邊野餐,好開心……」大概想到那段時間吧,吳婉華臉上露出微笑,但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表情變得忿恨。
「可是她說她要回家!她要回家!為什麼!」她激動地用拳頭捶桌子,驚動外面的員警,有一位穿制服的男性員警進來。
「她家人明明不愛她!放她一個人玩!要是我女兒,我一定、一定會一直陪著她……」吳婉華又趴下哭了,「我明明一直陪著她……為什麼……」
所以吳婉華一氣之下掐住陳小妹妹的脖子,不讓她再說要回家。等她回神時,柔弱的小女孩已經斷氣,她恐懼萬分,不知該如何是好,第一個想到的人是白定威,相信平時那麼不可一世、對她頤指氣使的男友,肯定有辦法處理。
她抱著女孩屍體到白定威家時,他不在家。她抱著屍體在沙發上呆坐一會兒,看著懷中像睡著似地閉著雙眼的女孩,她忽然認為女孩或許沒死,只是玩累了,睡著了,於是抱著屍體到臥室,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還輕輕唱歌拍拍她。
白定威回家時,看到家裡有個小孩嚇一大跳,以為吳婉華只是單純誘拐兒童,連忙要她把孩子帶出去隨便哪裡丟包,但女孩臉色白得不對勁,他才發覺女孩死了,頸部的指痕十分明顯。
「他說……那孩子死了……要我自己想辦法……」吳婉華喘幾大口氣,看得出她還是很激動,「我怕……會被發現是我掐的,所以想切掉她脖子的皮再丟掉……可是我、可是……」她雙手掩面,「我切不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
所以她砍掉陳小妹妹的頭擱在一旁,沒有頭的屍體,對她來說就不是小女孩了。
棄屍之後,心神不寧的吳婉華去看身心科診所,渾渾噩噩過了幾週,有一天坐在公園看著玩耍的孩子發呆時,看到一個小女孩,有時會去和爸爸說話,但爸爸只顧著看手機,根本沒理過她。
這又激起吳婉華的「母愛」,於是她又故技重施,帶著吳小妹妹去山上野餐看風景,兩人玩得很開心,直到天黑了,吳小妹妹說要回家……
之後的過程大概和前一次差不多。她害怕地打白定威的手機,在路上的寢具店買個涼被把女孩屍體包裹起來,帶回白定威家裡。
然後白定威受不了了要分手。正常人經歷第一次就會分手了,白定威能忍到第二次才分手已經算很不錯了。
不過吳婉華當然無法接受。
「他要分手!怎麼可以!我是為了他才變成這個樣子的,他毀了我一輩子!怎麼可以跟我分手!」吳婉華忿恨地咬牙切齒。
「妳是怎麼殺他的?」張欣瑜問。
「我把醫生開的安眠藥,全部都……切碎,丟進他的酒裡。」吳婉華呵呵笑起來,模樣有點不太正常,「他生氣就愛喝酒,所以全──部都喝光光了。哈哈哈……但是他好重喔,我花好大的力氣,才把他拉上去。」
之後跟我猜的差不多,她三天後帶錄音機偽裝白定威還活著,在大門的門縫上貼很幾層膠帶避免屍臭外漏,開著錄音機放在客廳,自己躲進還沒有被屍臭污染得太嚴重的浴室裡。
「超臭的,那個人……死了也那麼討厭。」吳婉華慢慢收起笑容,望著桌面。
我雖然同情她,可是她做的事依然是不可原諒的。我嘆氣道:「沒有什麼生不出孩子就不是女人的這種事,不管要不要生、能不能生,我們還是女人。」
「妳懂什麼!」吳婉華激動拍桌並站起來,制服員警大哥急忙過去按住她的肩膀要她坐下。她坐下後仍忿怒道:「妳一定有家庭、有丈夫、有孩子!妳懂個屁!」
我緩緩搖頭,「不,我從沒交過男友,當然也沒結婚,更沒小孩。看那對爛到掉渣的父子二十多年,我對男人一點興趣都沒有。
「女人,不是為了男人而生的,也不是為了生小孩而生的。我們也和男人一樣,是一個人類。就算沒有背負偉大使命、做不出重大貢獻,至少我們要讓自己活得快樂,俯仰無愧。」
我說不出「妳還年輕,還有重新開始的機會」這種好聽話,因為被她殺害的兩個小女孩,以及她們的家人,都沒有再度開始快樂人生的機會了。
吳婉華聽了我的話之後又開始痛哭。
「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可以不用靠男人……可以不要小孩……」她按著雙眼又哭又笑,說話的嘴唇顫抖著。
我無奈嘆了氣,和張欣瑜對看一眼,她默默帶著我走出偵訊室。
「是我也想掐死白定威那混蛋。」我自言自語。
「唉,女人喔……」張欣瑜喃喃說了之後,笑道:「我媽也老是唸我當什麼刑警,男人都要被我嚇跑了。」
「我媽也說過。誰理她。」我也笑著回。
「白法醫,妳剛才說那番話好帥喔!」
「沒……沒有啦。」我有點不好意思。
她帶我到警局後面的停車場,我的機車被拖吊車送來這裡,我向她道謝,請她不用送我了先回去忙,等她走遠後,我瞪向旁邊的白定威,「你這人真是有夠爛!都是因為你!死有餘辜!」
他仍是一臉欠打的笑,然後漸漸溶入黑夜中,消失了。
消失了!他竟然會消失……是心願已了嗎?
我怔怔地看著原本站著那個半透明靈體的地方,若無其事騎上機車。走了也好,別再來糾纏我了。
回程路上,我不知不覺回想起吳婉華攻擊我的時候。今晚我大概會做惡夢吧?那是我活到現在唯一生死交關的時刻,真是太可怕了。
白定威那混帳也真是莫名其妙,幹嘛不直接說殺他的是吳婉華就好了?害我像無頭蒼蠅一樣繞來繞去才會遇上那種事,還露出那種欠扁的笑臉……
在紅燈前停下來時,我忽然有個想法。該不會白定威是想要我發現吳婉華也是殺小女孩的兇手?如果吳婉華只因為殺他而入獄,那兩件命案就會石沉大海了。
會是因為這樣嗎……
但是想想那傢伙生前就不是什麼好人,搞不好只是不甘心讓吳婉華只背一條罪名而已。
白定威已經不在了,我也無法確認,而且他百分之百不會告訴我。
唉。女人哪……就算平安長到大,還得提防爛男人。人生真辛苦。
綠燈了。我催了油門,繼續走上回家的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