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挽留他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御堂喃喃說:「那……就這樣。晚安。」
「等一下,御堂。」佐伯放下筆電,迅速下床走到御堂後面。
佐伯一直不敢開口,是怕破壞了和御堂之間的關係;但是現在如果不表態,御堂也可能會離開他。既然如此,佐伯只能背水一戰。
「如果我說不要去,你會聽我的嗎?」
聽到背後那沙啞低沉的聲音,御堂心頭一震。
佐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御堂,不要去。」佐伯從後面抱住御堂,緊緊地。「……我喜歡你。」
聽到佐伯的告白,御堂愣住了。他不知道佐伯對他也懷有這種感情。
「其實我們本來就是情人。這才是我們住在一起的原因。」
佐伯不知道御堂怎麼想。噁心嗎?嫌惡嗎?還是……會接受嗎?
御堂一時之間做不出反應。這就是佐伯對他好到超乎朋友的原因。他怎麼會沒有想到呢。可是──
可是……
這二個字在御堂心中發出迴音。
二個男人是不應該有這種感情的。
自己是獨子,必須要結婚。
然後……和佐伯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對不起,佐伯。」御堂的喉嚨乾澀到發不出聲音,他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說:「請你放手………」
佐伯並不是沒有想過御堂會拒絕他,應該說,當他豁出去抱住御堂的時候,他心裡就有會被拒絕的預感,畢竟這些日子以來,御堂沒有表現出超越朋友的親密態度。
但是,現實總是難以承受。
佐伯緩緩收回手,他感覺關節像沒有上油的生鏽機器一樣僵硬。
「抱歉。」佐伯想緩和氣氛地笑一下,可是他覺得自己的表情可能比哭還難看,「嚇到你了?」
御堂仍然沒有回頭,他低著頭小聲說:「晚安。」就走出房間,關上門。
佐伯無力地坐回床邊,看著自己的雙手。
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像那樣抱住御堂了吧。
想到這輩子或許再也沒有機會擁抱那個自己愛到無法自拔的人,佐伯痛苦地抱住頭,用力抓著頭髮。
想哭,卻哭不出來。
御堂努力移動沉重得抬不起來的腳,困難地回到房間。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要拒絕佐伯。佐伯和他是那樣的關係,應該正合他意才對。
他想起在日光的時候,自己想像著佐伯的身體自慰的情景。
可是那樣是不對的。
「不對的………」御堂無意識地自語。
雖然心裡對那樣的結果有所期待,可是當事情真的變成那樣,御堂反而害怕起來。
他甚至開始有點怨恨佐伯的告白。如果佐伯不對他說那些話,他們就可以繼續當親密的好朋友。各自結婚組成家庭、生兒育女,假日時二個家庭一起出遊,老了一起泡茶下棋……應該要這樣才對。
應該這樣才對……………
五年後。
美國。
深夜,坐在寬大的書桌前,御堂凝視著電腦螢幕。
畫面顯示的是Acquire Association網站,公司理念那一頁。御堂的視線,停留在文章上方的社長照片上。
照片中的佐伯,仍是那副自信十足的模樣。
御堂偶爾會在想念佐伯的時候,上網看佐伯的照片。這五年,A.A的業績蒸蒸日上,最近一年來甚至拿到足以登上新聞版面的案子,所以網路上輕易就能找到佐伯的照片。可是御堂仍然比較常看這個網頁,沒有其他閒雜人等在旁邊,只有佐伯一個人,站在辦公桌前,輕鬆地靠著後面的辦公桌,對著他露出微笑。
五年前。御堂和繪里子相親之後,因為雙方感覺都不錯,中間彼此靠電話和信件連絡感情,繪里子在復活節假期回日本一次,御堂緊接著在黃金週過去相處幾天,那一年的秋天,二人很快就結婚了。因為繪里子有美國公民的身份,婚後御堂決定離開A.A,和繪里子留在美國。
當時的御堂,幾乎是為了逃離佐伯的告白,才匆匆決定結婚;他以為,這樣就能淡化那份不適當的感情。可是他錯了。
他的記憶逐漸恢復,對佐伯的愛意只有愈來愈濃烈,最後他甚至無法再和繪里子行房。雖然看過生理和心理的醫生,但是都沒有好轉的跡象,繪里子只當御堂是工作與生活的壓力太大;幸好在大學擔任教職的繪里子也埋首研究與教書,這一年又終於以人工受孕成功生了一個女兒,因此對床事的熱衷程度愈來愈低。除了床事之外,他們看上去仍是一對恩愛的夫妻。
只不過,夜深人靜時,御堂常常思念佐伯,無法成眠,只好拼命用工作塞滿腦袋。
眼角餘光看到繪里子往書房走來,御堂把視窗切換到工作畫面。
繪里子在相親起初就知道御堂是個工作狂,但是最近二年她覺得御堂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偶爾她會在御堂的眼中看到一股難解的鬱悶,御堂是個溫柔的丈夫,也是個盡責的父親,她希望御堂不要為了工作搞壞身體。
「小彩睡了。」繪里子給御堂一杯熱薰衣草茶,親了他的嘴唇一下,「我早上有課,先去睡了。你也早點睡。」
「嗯。晚安。」
繪里子走了之後,御堂點開電子信箱的頁面。他今晚又想起佐伯,是因為他收到了一封郵件。佐伯寄來的。
這幾年,他和佐伯仍然偶爾有信件往來,但多半僅止於一般問候。御堂知道,那一年他要佐伯放開手,傷透了佐伯的心。當時還沒完全恢復記憶的他,害怕接受那不見容於日本社會的感情。
在他去相親到結婚之間的幾個月,佐伯忙碌到讓他們幾乎沒有能夠好好說話的時間。佐伯縮短每一件工作的時程,把一個星期的事情用二、三天趕出來;那是佐伯故意的。原因不言而喻。
然而,御堂後來不但邀請佐伯參加婚禮,還要他上台致詞。他知道那樣對佐伯太殘酷,可是唯有那樣做,記錄全程婚禮的攝影師才能把佐伯的模樣永遠保留下來。
御堂今晚重看了一遍婚禮影片中,佐伯致詞的片段。其實結婚五年來,這是他第一次重看。因為他不敢。他怕自己會被悔恨淹沒。
但是現在他必須看。因為他即將見到本人。如果連影象都無法面對,他要怎麼去見活生生的佐伯?
御堂點開信箱中的那封信。
A.A接了一個跨國的案子,佐伯後天就要來美國,並且順道和御堂見個面。
繪里子把車停在飯店前,御堂下車之前,轉頭和她淺淺一吻。
「你們就盡量喝吧,要回家再打電話給我。」繪里子笑著說。她知道佐伯是丈夫最好的朋友,加上幾個月大的小彩只會破壞老友重逢的氣氛,她乾脆回家帶小彩,讓二個男人好好敘舊。
「謝謝。」御堂下車,打開後座的車門,親了在安全座椅上發出意義不明的可愛聲音的小彩,然後關上車門,看著車子離去。
御堂看著飯店大門。都來到這裡了,他現在又躊躇起來。內心翻湧的情感,讓他好想當場逃走。
坐在大廳等候的佐伯,從飯店的大片落地窗發現了御堂,他忙不迭跑出來,壓抑住想抱住御堂的衝動,在御堂面前停下腳步。
「好久不見。」佐伯強裝鎮定地伸出手。
「……好久不見。」御堂平靜地回握那隻手。
佐伯在他投宿的飯店餐廳訂了位。這是市內數一數二的高級飯店,看樣子佐伯現在過得很不錯。
侍者為他們倒了餐前酒,他們稍微舉杯,啜飲一口,佐伯看著御堂,先打破沉默,「你看起來變老了。」
「當然,都過這麼多年了。」
與其說是老了,其實御堂是變憔悴了,看得佐伯有點心疼。
「工作還好嗎?」
「還不錯。」御堂接著說:「對了,你怎麼會想做美國的案子啊?以後要飛來飛去不是很麻煩嗎?」
能來看你就不麻煩。佐伯當然沒說出這句話,「那就在這裡開一間分公司吧。」他半開玩笑地說:「你要來當分公司的社長嗎?」
「又要從社長兼泡茶小弟開始做起啊?」御堂笑了起來,「以前還有你在,我也還年輕;現在再這樣幹,我會被繪里罵死。」
御堂婚後半年,他在偶爾往來的電子郵件中,告訴佐伯他恢復大半記憶的事。雖然細微瑣事花了更久的時間才想起來,不過大致上都想起來了。所以現在二人聊起了當初創業的往事,彷彿那才剛發生不久一樣。
聽佐伯說著那些熟悉的員工發生的趣事,御堂開心地笑起來,眼頭忽然一熱,一滴淚水冷不防從眼頭漏出來。「哈哈,笑到我都流淚了。」御堂用笑聲敷衍地說,若無其事地拿起餐巾擦掉。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伸手可及之處,只流出一滴眼淚是御堂忍耐的極限。他多麼想緊緊握住那雙手,擁抱那副身軀,貪婪地嗅聞連做夢已經都想不起來的氣味。
但是那樣太自私了。當初是御堂自己做出了選擇,現在沒有資格再來撩撥佐伯的情感。
更何況,他還有繪里子和小彩。
他們又開了二瓶酒,似乎二人都有不醉不歸的默契。最後要離開時,御堂的腳步都快站不穩了。
「你醉了,御堂。」佐伯扶著他,「你要怎麼回去?」
「……我出去再打給繪里。她會來接我。」
走到飯店外面,在建築物的陰影下,御堂拿出手機,但他並沒有馬上撥出號碼。佐伯扶著他,二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他彷彿能感受到佐伯心跳的震動。或許自己的醉意有幾分是裝的吧?御堂不禁這麼想。喝醉了,就能把身體全部依靠在佐伯身上──
御堂苦澀地哈哈笑了幾聲,佐伯被他的笑聲搞得莫名其妙,他伸手要去拿御堂手中的手機,「你真的醉了,御堂。我幫你打給繪里子吧。」
御堂抽回握著手機的手,「對,我醉了,佐伯。就當我在發酒瘋吧。我──」
他一轉身,緊緊抱住佐伯,語氣顫抖地說:「我好想你、好愛你,這幾年來,我每一天都比之前更愛你……」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地流出來,御堂抽抽噎噎地幾乎說不出話,「我好恨自己做出那樣的選擇……如果我當時不是那麼膽小……如果我的記憶能再早一點恢復…………」
佐伯一語不發地抱住御堂,輕撫他的背。佐伯好想當場拉著御堂遠走高飛,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隱姓埋名廝守一輩子。可是佐伯知道,御堂的責任感不會允許他那麼做。御堂有家庭,他要為那個家中愛著他的二個女性負起責任。
等到御堂的啜泣變得緩和,身體的起伏也平靜下來,他離開佐伯的身體,拿出手帕擦擦臉,然後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抱歉,把你的衣服弄濕了。」
佐伯看著御堂泛紅的雙眼,突然抱住御堂,深深吻了御堂的唇,舌頭伸入熟悉又溫熱的口腔,舔遍每一個角落。
御堂的舌頭和佐伯交纏,二人的唾液相互融合,沾濕了彼此的嘴角。御堂突然感到好久沒有動靜的下體開始抬頭,他的理智告訴他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因為他愈來愈渴望和佐伯有進一步的身體接觸。
「佐伯……佐伯……夠了……」御堂勉強把頭轉開,佐伯順勢開始吻他的耳垂,然後吻到襯衫的領口。「不要這樣,佐伯。」御堂軟弱地拒絕。
佐伯把臉靠在御堂的肩頭一會兒,長嘆一口氣之後,抬起頭,苦笑著說:「抱歉,看來我也醉了。」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御堂拿起手機,按下通訊錄中妻子的名字,「喂,是我……嗯,我在門口等妳……待會兒見。」
深深吸一口氣,御堂平復了情緒。佐伯淡淡地說:「我陪你等吧。」
繪里子十幾分鐘之後就到了。御堂坐進副駕駛座,對佐伯淡淡地笑了一下,「佐伯,改天見。」
「嗯,改天見,御堂。」
然後佐伯笑著向繪里子打了聲招呼,又到後座的車窗看一下睡著了的小彩,然後笑著對他們揮手,目送他生命中最愛的朋友離去。
─END 02─ Eternal Friends 永遠の友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