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童永明半推半就地拉出公寓。外面的光線好強，連閉上眼睛都無法完全阻絕，我只好低頭按住雙眼，在看不見的狀態下任由他拉著我走。
「你……你做什麼……」我想把重心往後拉，可是我的力氣遠不及他，感覺上我就像一隻不想散步卻硬被主人拖著走的狗。
或許是因為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待在房間裡，更多時間是躺在床上，我的雙腿才沒走幾步就痠了，胸口也幾乎喘不過氣。
「等等……」我困難地呼吸著，「我……好累……慢點……」
他放慢步伐，語氣聽起來有點無奈，「你太虛弱了。你前陣子有去過什麼地方嗎？」
「……沒去哪裡。我都待在家裡。」
「怎麼可能？我兩三個月前打給你的時候，你聽起來沒這麼糟。」
我聽到一聲『叮咚』和「飯糰第二件六折喔」的促銷話術，知道我們走進便利商店，我這才放下手，勉強將眼皮睜開一條縫。雖然燈光沒有陽光刺眼，但我現在也不太習慣，一時之間無法完全張開眼皮。
他帶我到用餐區坐下，也沒說什麼，只是一直盯著我看，等我慢慢張開一半眼睛，他才又問：「你是不是去招惹到什麼東西？」
「沒有啊……什麼東西？」太久沒和別人對話，我連回答這幾個字都要想一下。
「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他拿出手機按一按，拿給我，「自己看。」
畫面上的人臉色偏黃，瘦得臉頰都凹了，無神的雙眼深陷發黑的眼窩裡，粗糙的頭髮亂七八糟，整體看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童永明為什麼給我看這張照片？我不記得我認識長這樣的人。
「這誰？」我問。
「你啊，還有誰？」他伸長了手搖晃一下手機，「這是鏡子，ＯＫ？」
我呆呆地看著搖晃的手機照出『那個人』左右的影像，一會兒才認清那真的是我。
這是我？怎麼會……
童永明又嘆氣，收回手機，「你還沒吃吧？要吃什麼？」
「我……不餓……」
他皺起眉頭，「你平常有吃東西嗎？該不會都沒吃，所以才瘦成這樣？」
「沒有，我……」他的語氣使我膽怯，小聲回答：「我有吃……」
「吃什麼？」
「……吐司……」
「算了，你先喝點牛奶好了。」
他走去買東西，帶一小盒鮮奶給我，他自己吃便當。他還沒打開便當蓋，我已經聞到飯菜味道，非但不覺得香，反而噁心得令我乾嘔。他急忙起來輕拍我的背，「怎麼了？」
我摀住口鼻，「那個……我不喜歡便當的味道……」
「你很嚴重耶。」他又嘆氣，拿著便當移到旁邊另一張桌子。
我小口吸著牛奶，這東西沒什麼味道，我還喝得下，不過喝完一小盒也很飽了，總覺得再吃東西會吐。
童永明快速扒完那個便當，又用剛買的茶漱口之後才坐回我的對面。他劈頭就說：「你的房間有問題，別住了。」
我一臉茫然，「……什麼問題？」
「你不覺得房間很冷嗎？」
「不會啊……」
「今天三十五度耶！我從公車站走五分鐘過來就滿身大汗，你沒開冷氣，房間卻像冰箱，不科學啊！」
三十五度……三十五度是有多熱？我頭腦裡只盤旋著這個問題。
「那……表示我房間很好，冬暖夏涼？」
「一點都不好。」他無力地撐住額頭，「雖然我看不到，可是你房間裡一定有東西……你別回去了，你這樣子肯定是受到影響。」
「可、可是我……我不回去……住哪？」
「先搬回家？反正你現在沒工作。」他看著桌面思考，「我去問問哪間廟比較會處理這種……」
廟？處理？我到這時才會意過來，原來他講的是陳宗佑。那怎麼行！我不會讓他動剝比一根寒毛！
「你憑什麼！那是我的房間、我付錢租的！」激動的我不自覺提高音量，「你要是隨便亂來，我會報警喔！」
激動的情緒加速心跳，我說完後喘著氣瞪他。他的表情很錯愕，因為我向來是個好好先生，不是會這麼大聲說話的人。
他沒有堅持，點頭說：「嗯……抱歉，沒錯，那是你的房間，我不該擅自作主。」
這下我反而覺得自己反應過度，訥訥地回：「也……沒有啦……你也是一番好意……可是我真的沒事……」
「我最近不忙，你又剛好有空，不如今天去哪裡走走吧？」
我面有難色，「我……我不想出門……太累了……」
「之前你老是說上班很累不想出來，現在沒上班了，累什麼？」他握住我的手，「走吧！曬曬太陽對身體也好！」
我看著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好熱。
「去……哪裡？」
「我想想……看你這樣子不能騎車，我也不會騎，我們搭公車好了。」他滑一會兒手機，決定了目的地。
走出捷運站時，我想我真的是腦子轉太慢才會同意跟童永明出來，光是眼前完全沒遮蔭的廣場，就讓我頭暈目眩，河面上反射的閃閃金光更是意圖刺瞎我的眼睛。
「我覺得……來這裡不是個好主意……」我再度按住雙眼阻擋陽光。而且這麼強的陽光，不知道對陳宗佑有沒有影響。
「你要多曬曬太陽，你身上陰氣很重。」
童永明半強迫地拉我走出車站，可是我真的連眼睛都睜不開，我被他拉著走得跌跌撞撞，抱怨說：「可是我不舒服啊，太陽……好刺……」
不但刺眼，而且好熱，怎麼會這麼熱……我心中一驚，該不會是陳宗佑不在了？我急忙小聲自語：「剝比？」
『……我還在。』
「陽光太強了嗎？」
『應該是……』
聽到我自言自語，童永明問：「你說什麼？」
「陽、陽光太強了啦，先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
「啊？我們才剛走出來耶？」
「可是……我很累……」我比剛才在捷運上更累了，真想整個人靠到童永明身上。
童永明停下來，我一沒注意撞上他的手臂，反彈的力道竟然差點讓我往後跌，他連忙拉住我，「你太誇張了吧？這樣也可以跌倒？」
我不想反駁他了，只是累得頻頻喘息。
他看我這模樣，只好投降，「好吧，那就找家咖啡店吧。」
他帶我走進巷子，我終於又可以張開眼睛了，我眨眨痠痛的眼睛，發牢騷說：「你今天太閒喔？」
「就當做是我太閒吧。」他看我一眼，「我之前說的不是開玩笑，你家裡一定有鬼，你看你變得這麼虛弱……再這樣下去，說不定你會死。」
不可能。陳宗佑不會對我不利。「是我自己太不注意……吃太少了，我家才沒有鬼……」我軟弱地辯解。
「你沒事為什麼把窗戶貼起來？」
「……陽光太亮，不舒服。」
「你幹嘛點那麼多香，搞得整個房間都是煙味？」
「……我覺得香的味道很好聞……」總不能說是點給陳宗佑聞的。
「你這行徑跟鬼有什麼兩樣？又怕光又愛聞香。你知道香會引鬼嗎？」童永明又嘆氣。從我見到他開始，他不知嘆過幾次氣了。「我是看在朋友的份上才這麼雞婆，我沒辦法看你好好的一個人變成這樣。」
「哪樣？」
他作勢掏手機，「你想再回顧一下自己現在的長相嗎？」
想起之前手機上那張憔悴的臉，我囁嚅道：「不、不用了……」
我們走進一間小咖啡店，雖然沒有對外窗戶，但每一桌的正上方都有一盞亮死人不償命的橘黃色吊燈，我只好把手放在眉骨遮光。
「要不要吃個蛋糕？你剛才只喝牛奶。」童永明翻著菜單，「你還是別喝咖啡……我看花茶好了，你覺得怎麼樣？」
「我吃不下。」
他皺起眉頭看我，自顧自地說：「提拉米蘇入口即化，可以吧？」
他根本沒打算理我，就照著他自己的意思點了兩份蛋糕套餐，然後用交握的雙手撐著下巴，和我對看。
「你很煩。」我直接了當地說：「你可不可以別管我？」
他「嘖」一聲，思考一下，說：「我雖然說不上有什麼能力……頂多就是覺得毛毛的、不舒服，可是每次碰上了都有種使命感，因為你們不知道啊，只會被那些靈界的力量牽著走而不自知，就像神經病都說自己沒病，喝酒的都說自己沒醉。」
「你想太多了。」陳宗佑為了我去和別的鬼協商，而且我們還向彼此告白了，他怎麼可能會害我。
童永明指著我，「看吧，就是這樣。你都看過自己這副鬼樣子了，還覺得沒問題嗎？」
「那是因為我沒上班之後作息不正常……」
我打了一個大哈欠。好睏。說起來，現在本來是我的睡覺時間，會睏是當然的。
「我真的擔心你。」他誠懇地握住我的手，凝視我，「你要是把我當朋友，就聽我這次，好嗎？」
朋友。我笑了一下，自暴自棄般地說：「我是同性戀喔。這樣你還把我當朋友嗎？」
我出櫃得太突然，愕然的他張開嘴巴，「啊？」
驚訝嗎？要厭惡我了嗎？我依然笑著說：「我喜歡男的喔。」
他張著嘴巴呆了幾秒，「所以呢？」
「所以？」
「你是同志……所以？這和我有沒有把你當朋友有關係嗎？」
我也呆了，不知道怎麼回應，「……你不會討厭我嗎？」
「為什麼？」
「因為……我、我不是異性戀……」被他用那種眼神盯著看，讓我也覺得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笨話。
「除非你要跟我告白，不然……那有什麼關係？」他好像想笑又不敢笑，但自己說完之後，表情轉為嚴肅，「你真的是要跟我告白嗎？如果是的話，我……」
「屁啦誰要跟你告白！」我趕緊否認，「我又不是只要是男的都好！」
「喔，那就好，不然拒絕朋友的告白實在很尷尬。」他爽朗地笑了起來，「唉呀，那你在意什麼？」
他全然不在乎，更顯得我是個鑽牛角尖的白癡，我支支唔唔地說：「我……我怕你們……覺得我噁心……」
「不會啦！想太多！」
「說不定……別人會……」
「那表示你們沒有當朋友的緣份，就不要強求啦。」他一派輕鬆地靠著椅背翹起腳，「朋友大部分都是來來去去的，合則來，不合則去，不用那麼在意。」
這時我們的飲料和甜點來了，他先幫我倒一杯薄荷茶，才喝他自己的冰拿鐵。
「你好看得開喔。」我喝一口薄荷茶，以為口感會很涼，但嚥下溫熱的茶水之後，只有淡淡的薄荷香留在口中。
「人生就是如此，你不可能討好每個人。就算你是異性戀，還是會和很多人合不來。」他聳聳肩，切一口蛋糕吃，然後眼睛轉了轉，焦點定在我身上，「你之前約了都不出來，是因為要和男朋友約會嗎？」
「差不多。」我挖一小口提拉米蘇的慕斯。好甜。我連忙喝一口茶。
「太見外了，可以帶來認識一下嘛。」
「我怕有人不接受。我不想變成茶餘飯後的話題。」
「也是啦。」他歪頭思索，「我也不知道誰會討厭同志，平常沒人聊這個話題。不然我下次跟他們聊聊，再看看他們的反應，反應不好的就慢慢跟他淡了吧，反正你現在誰都不理。」
我用小湯匙攪弄盤子裡的提拉米蘇，「……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我們有緣啊！」
我的目光往上，看到他如常的陽光笑臉，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永明，那麼耀眼。
我再度把視線放回蛋糕上，低聲說：「謝謝你。」
「謝什麼？改天帶男朋友來認識認識吧！」
其實男朋友就在旁邊。我悄悄左右看了看，店裡的燈光照明很亮，我找不到陳宗佑的影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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