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書賢正打電話和工廠溝通色差問題，指腹來回搓著布樣和成品確認時，眼角瞄到旁邊有一雙包裹著牛仔褲的修長雙腿，抬頭一看，楊凱鈞一臉有些害羞又有些高興似地微笑著站在隔板旁。
螢幕上的鐘顯示已經過了九點半。葉書賢想快點結束電話，但楊凱鈞站在旁邊他無法專心，於是手指向會議室，用唇語無聲說：「先去等我。」
又講了幾句匆匆掛斷電話，葉書賢帶著筆記本和那張小履歷表走進會議室。
楊凱鈞站起來向他一鞠躬，很有精神地說：「副總好！我還以為公司裡都是女生，我好怕和女生講話，有副總在真的是太好了！」
楊凱鈞突然變得如此活潑，和剛才縮在櫃台後面的樣子差距甚大，葉書賢愣了一下，點了點頭，伸手指向椅子，「請坐。還有，不用叫我副總，公司裡大家都只叫名字，外面那幾個看你要叫她們什麼姊也行……啊，不過有兩個姓林的，看你怎麼叫吧。」
「是！我知道，昨天小硯姊有說之前學姊怎麼稱呼大家，例如王姊。只是我還沒把大家的長相和名字記起來。」楊凱鈞不好意思地笑著摸頭，「不過……小硯姊沒提到要怎麼稱呼副總……」
葉書賢又愣了一下。全公司都介紹一遍了居然沒介紹他？就算他人不在，用一句話介紹也好啊，葉書硯那傢伙也太丟三落四了。
可能書硯也是太緊張了。葉書賢又為他找理由，然後拿出履歷表，「你就跟欣馨一樣叫我書賢哥就好。聽說你是欣馨的學弟，所以也是Ｘ大的？大三了？」
「嗯。」楊凱鈞點頭，「不過我大二，重考過一年。」
「大一沒打過工？」
「沒有……我媽要我努力讀書考回日間部。我讀夜間部不是因為要工作，是因為國立大學我只考得上夜間部。」楊凱鈞似乎覺得這是一件醜事，慚愧地略低下頭。
葉書賢終於發現和楊凱鈞對話的焦躁感來自何處，楊凱鈞幾乎三句話不離「我媽說」。他問道：「請問你父母的職業是？」
「他們是老師，國中和高中老師。」
葉書賢理解地點頭，看樣子那對父母對這個兒子管得很緊。
「你是獨子？」
「不是，我有一個大我六歲的哥哥，他在澳洲。」講到哥哥，楊凱鈞眉飛色舞，「他申請到學費全免的獎學金，現在在唸研究所，很厲害喔！」
看楊凱鈞似乎被父母過度保護，葉書賢很驚訝他哥可以自己在國外生活。「那你怎麼不跟著去？」葉書賢隨口閒聊。
楊凱鈞難為情地笑，「我……我不行啦，我沒有那麼厲害……我爸也不讓我去……」
又是沒自信的語氣。不過這溫室的花會想出外打工也挺稀奇，葉書賢問：「你怎麼會想來工作？」
「因為……我……」楊凱鈞謹記學姊叮嚀他除了對總經理之外，不要隨便對其他人說出自己的性向，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接受他，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肯接受了。於是吞吞吐吐地說：「我……家裡……出了一些事，所以……我現在很需要錢……我知道我沒有工作經驗，我會努力學習。」
楊凱鈞的表情落寞又可憐，看得葉書賢也心軟，雖然他認為楊凱鈞在短時間內只會是一個負擔，可是一來那張好像無家可歸的小動物似的神情成功觸動他的同情心，二來人是葉書硯找進來的，他也不好說什麼。
葉書賢呼一口氣，問道：「那，工作內容清楚嗎？昨天書硯有跟你說過嗎？」
「有，她跟我說學姊都整理好了，要我把那些內容看過一遍就行。」
葉書賢點頭，「當初欣馨是和她交接的，你不會的就去問她。有其他問題嗎？」
楊凱鈞笑著看他，他被那張單純的笑臉看得有一點不自在，又重覆一遍剛才的話：「……有其他問題嗎？」
楊凱鈞笑說：「沒想到你們是姊弟，我看你們長得好像，還以為是夫妻！」
葉書賢以為就算有問題也會是公事方面，沒想到楊凱鈞會說這個，他停頓一下，開玩笑說：「如果是夫妻，總經理應該是我才對。」
「不會啊，書賢哥看起來很能幹，不會是總經理的！小硯姊說總經理只是吉祥物沒什麼功用，公司能存續都是大家的功勞。」
葉書硯直接把自己定位成吉祥物，而且還是對新人說，葉書賢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把履歷表夾進筆記本裡，「好，如果沒其他的事──」
這時候安靜的會議室某處傳來悶悶的咕嚕聲，葉書賢疑惑地想這是什麼聲音時，楊凱鈞紅了臉，很不自然地乾咳幾聲。
大概乾咳時腹部用力，又發出一連串咕嚕聲。
葉書賢想到楊凱鈞說家裡出了狀況需要錢，猜想該不會剛才是他肚子餓的聲音。
「你平常早餐都只吃胡蘿蔔嗎？」他問。
「也……不是，是昨天市場的胡蘿蔔很便宜，一籃二十元有十根喔，這麼大！」楊凱鈞一臉開心，用手圈出胡蘿蔔的大小，「而且我買三籃，阿姨只算我五十！應該可以吃好幾天吧？」
「只吃胡蘿蔔？」葉書賢想確認這個問題，「沒有別的？」
「嗯。胡蘿蔔營養啊。」楊凱鈞笑著點頭。
「胡蘿蔔營養沒錯，你還是得吃點別的東西。」
「我沒錢了……」
沒想到楊凱鈞不是早餐吃胡蘿蔔，而是餐餐吃胡蘿蔔。太脫離現實的貧窮發言讓葉書賢震驚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想不透國高中老師的家庭為什麼會變得這麼窮困潦倒。
「既然有五十元，不如去超市買一條吐司只要三十五，還比較有飽足感。」他認真建議。
「呃，可是……」楊凱鈞面露難色，「我爸說那種便宜的麵包用的原料肯定都有問題……」
都快餓死了還管它用什麼原料。不過比起對食物的堅持，葉書賢更頭痛的是楊凱鈞的發語詞。他直視楊凱鈞，語重心長地說：「凱鈞，這只是我個人的建議，並不是要責備你。你在別人面前，盡量不要說『我媽說』、『我爸說』，那顯得你沒有主見而且不成熟。」
楊凱鈞立刻抿起嘴唇點頭。
「好。那就這樣。」葉書賢向他伸手微笑，「歡迎你加入。」
楊凱鈞握住他的手，露出大大的笑容。
看著那單純的笑臉，葉書賢在心裡苦笑。如果最初面試的是他，他鐵定不會用楊凱鈞，都二十一歲了卻一副孩子氣的幼稚樣，葉書硯應該也是知道這一點，才會趁他出差的時候先斬後奏。
反正要是楊凱鈞不勝任，他打定主意叫葉書硯去坐櫃台。公司裡只要有一隻吉祥物就夠了。
回到座位，葉書賢望向被自己推到角落的早餐，最近他常常忙到早上沒空吃，待會大概忙一忙又直接變午餐了。他抽一張衛生紙，打開早餐的紙盒，裡面是整齊地切成四個三角形的總匯三明治，他拿出兩個放在衛生紙上，帶著紙盒走向櫃台。
「這給你。」他把紙盒放在比櫃台矮的桌面上。
楊凱鈞看了看紙盒，又看了看他。
「我沒時間吃，常常吃不完，分你一半。」
楊凱鈞不好意思地低頭，「謝謝。」他打開盒子看到裡面是夾了四層的吐司，不經大腦開口說：「啊，可是我ㄅ──」
才說幾個字，楊凱鈞就張著嘴巴定格了，好像影片被人按了暫停似地，因為他又差點說出「我爸說」，他想到葉書賢好像不喜歡他那麼講，但不說那三個字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說完整句話，於是不得不停住。
葉書賢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著張大嘴巴的他，後來大概猜到他想說什麼，嘆氣道：「好，你說吧。你爸說什麼？」
楊凱鈞小聲說：「我……我爸說……外面的東西不健康──」
果然又是這個理由。楊凱鈞的父親也太注重養生。
「快吃。」葉書賢懶得和他爭，「吃不死人的。」
「可是……」
「這是你今天上班第一個工作──吃掉這個三明治。」
楊凱鈞有些委屈地拿起一個四層厚的小三角，左看右看後小心翼翼地咬下中央的尖端，愈嚼眼睛張得愈大。
「好好吃喔！」他發出誇張的讚嘆，「這是什麼？我第一次吃到！」
「你只是餓扁了，餿水都好吃。」
「這是餿水？」楊凱鈞更驚訝。
「……不，我說的只是誇飾。」
葉書賢已經不知道該說楊凱鈞天真還是笨。他大概知道為什麼林欣馨要把這個學弟塞過來，葉書硯又為什麼要瞞著他面試了，這個單純到蠢的小子要是去其他地方打工，說不定還會被倒剝一層皮。
王思珊從隔板後面探頭看，「什麼東西好吃？書賢你只把好料的給新人，都不分我們這些老的一點。」
「樓下買的三明治而已。是他太誇張了。」葉書賢澄清。
楊凱鈞又習慣性把三明治全塞進嘴裡，臉頰比剛才吃胡蘿蔔條的時候更鼓，更像一隻倉鼠，葉書賢覺得他這蠢模樣很可愛，差點笑出來。
葉書硯一直偷聽外面的狀況，怕葉書賢嫌棄楊凱鈞或是發現他是同志，後來聽到外面的氣氛好像變得很好，她也刻意出來問道：「怎麼啦？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坐回位子的葉書賢繼續低頭看表格，「沒事，妳不要出來打擾大家。不然妳帶凱鈞認識環境好了。」
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麼，葉書硯失望地回：「昨天已經帶他逛過一圈，樓下的倉庫也去過了。」
「那妳回去忙妳的。」葉書賢說完，又招手要她過來，並拿一個厚厚的文件夾給她，「這些工廠的資料妳也看一看，明天早上跟美國那邊討論。」
「沒問題！」
葉書硯抱著文件夾偷瞄櫃台後面的楊凱鈞。看起來情況很順利。她踩著輕快的步伐回到總經理室。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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