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下了將近一天的風雪終於停了。灰影站起來伸展身體，轉頭望向趴在狼崽旁邊的妻子月牙，以眼神示意月牙他要外出勘察。
明明是入冬的第一場雪，積雪卻不淺，饒是灰影這般體格比一般還大的公狼，也得在雪裡半跳半走，尋找獵物的蹤跡，他不時刨開積雪，仔細聞深埋在白雪之下的泥土地，希望能找到兔子或土撥鼠。他和月牙餓一陣子無所謂，窩裡三隻小狼崽可不經餓，但獵物愈來愈少，以往他常和另一家的公狼一同狩獵，抓一隻馴鹿或野山羊之類的，現在如果能抓到兔子就算不錯了，如果有狐狸也可以。
這一帶已經沒有大型狼群，由於附近小鎮或村落的人類厭惡偶爾會襲擊家畜的狼，常常結隊獵捕，大型狼群容易成為目標，久而久之，狼群分崩離析，變成一個個小家族，只在狩獵時會短暫結盟。
狩獵一年比一年困難，人類帶著會發出巨響的長桿子，幾聲就打死一頭鹿，小型動物更是幾乎一聲一隻，山裡的動物隨著那震耳的砰砰聲愈來愈少，以致冬天愈來愈難熬，灰影好久沒找到獵物，他很擔心幼狼會撐不過這個冬天。
他走了一段路，忽然針葉林頂上的灰白色天空傳來一聲刺耳的響聲，以及咻咻的回音，聽起來是人類又抓到動物了，灰影懊惱又生氣，人類明明養了那麼多動物，為什麼還要來和他們搶？
他得加把勁才行。他跳上一塊高聳的岩石，抖了抖身上的雪，順便瞭望附近一帶，專注搜索任何在白色雪地上移動的物體。
然後，他又看到了那個人。
那是一名人類男子，灰影這陣子看過他幾次，其他的狼也看過他，他的身上沒有細細長長、會發出巨響臭味並殺死動物的長桿子，倒是常拿著一個黑色的東西，還把那個東西放在臉前面。
現在那個男人又做一樣的事，把那個黑色的東西放在臉前面，仰頭對著他。
那個東西擋住男人的上半張臉，他應該什麼都看不到吧？灰影疑惑地想著，輕巧飛躍跳下岩石，男人卻像看得到他似地，頭和那個黑色物體始終朝向他。
男人看來不具威脅。灰影站在他前方，直勾勾盯著他。
男人放下黑色物體，讓它掛在胸前，笑著對灰影說了些話。灰影當然聽不懂人類的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男人的眼睛。
男人的眼中有一股熟悉的野性，不只眼神，就連身上也有熟悉的氣味，好似他也是一匹狼，只不過是人類的外形。
奇怪的人類。
灰影下了結論，轉身靈活地跑了。就算沒有威脅性，他還是別和人類太接近比較好。
人類不喜歡狼。還沒冬天的時候，凜風一家就被殺了，灰影想去找凜風一起尋找大獵物時，他們棲息的地點只剩遍地血跡，還有濃濃的人類氣味，以及那個細長的東西發出的臭味。
人類很危險，可是他們養的動物肥美又好吃，而且缺乏警覺性，很容易得手。想到之前和凜風一起帶回的肥羊，灰影舔了舔嘴，開始思考是否要去偷一隻羊，或是雞也行。
他走到山邊，那裡可以瞭望底下的村莊。一陣冷冽的風吹來，呼嘯的風聲宛如長長的狼嚎，彷彿凜風鼓勵他下去抓獵物。
但他沒有實行。他還是有點怕，怕人類去搗他的窩報復。
繞了一天沒有收獲，第二天下午灰影外出的時候，又遇到那個男人。
男人向他舉手，張開的手掌中沒有東西，看來不像是要扔石頭之類的，灰影不知道男人要做什麼，停在原地看他。
男人又嘰哩呱啦地說一堆話，灰影歪著頭，用靈敏的聽覺捕捉他的聲音，可是還是聽不懂。
這男人是笨蛋嗎？狼不可能聽懂人類的話。
灰影當做休息，站著和男人對望一會兒，正打算離開時，男人的身體忽然起了變化，愈變愈小，最後衣服沒了支撐，和那個黑黑的東西一起掉在雪地上。
灰影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堆衣服，一匹棕毛的狼從裡面鑽出來，抖了抖身體。
「這樣你聽得懂了吧？」
棕狼說出狼語，但這反而讓灰影更警戒。他迅速環視四周，沒有剛才那個男人的影子。
「你在找什麼？」棕狼問。
「那個人呢？你是哪裡來的？」灰影反問。
「我就是他。」
棕狼開始說一些灰影聽不懂的事，什麼變成人的狼、變成狼的人。
雖然是聽得懂的狼語，卻聽不懂內容。
末了，棕狼說：「我觀察這一帶很久了，你應該也是吧？和我一樣的。」
怎麼可能？這隻狼的腦子有問題吧？
狼群裡也會有笨蛋。灰影不想理他，轉身跑開。
棕狼有些遺憾地看著灰影離去的背影，矮小的棕毛身影又慢慢變回光溜溜的人形，他打了個冷顫，趕緊穿上尚未被雪凍得冰冷的衣服。
接下來幾天，灰影每天都會看到那個男人。男人像是知道他的所在之處似地，不管他到哪裡都會遇到。
灰影曾向男人投以疑惑的眼神，男人笑著指自己的鼻子，好像在說他聞得到灰影的味道。
如果男人也是狼，當然聞得出來。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灰影想甩掉男人，有個人類跟在附近，只會對打獵更不利。他這幾天只抓到一隻兔子和一隻松鼠，勉強餵飽狼崽們，可是他和月牙還餓著肚子。
他回頭看男人。男人見他主動看自己，便露出和善的笑容，殊不知他是在打量能不能搏命一擊，讓男人成為他的食物。
灰影把男人從頭到腳看一遍，多了一層層的衣服，他看不出肉多不多，不過男人看起來好像很壯，灰影現在沒有太多體力和大型獵物搏鬥。如果有夥伴在就好了，他和凜風的默契很好，肯定一次就能咬死這個人。
可是凜風不在了。
灰影掉頭繼續走，他可沒太多閒空花在這個人身上。
隔天，男人又出現了，灰影本來懶得理男人，可是除了男人的味道，他還聞到另一個味道。
是生肉的味道，雞的肉味。氣味喚醒記憶中肥美軟嫩的雞肉，灰影不禁盯著男人。
男人笑著從手上的袋子拿出一隻沒有羽毛的雞，他拎著雞的脖子，把雞甩向灰影。
灰影沒看過雞沒有羽毛的模樣，那隻雞落在雪地時他警戒地往後跳一小步，然後小心翼翼地上前聞了聞。真的是雞。他抬頭看著微笑的男人，接著一口咬住雞，轉身飛奔離去。
「喂……就這樣跑了喔？真冷淡。」男人對著灰影留下的腳印苦笑。
那天之後，灰影每天都帶一隻雞回家，三隻小狼崽吃不了那麼多，他和月牙才終於能夠填飽肚子。
狼崽們在溫暖的洞穴裡又打又咬玩成一團，月牙舔著剛吃完雞肉的嘴，溫柔地看著她的小狼，問灰影：「雞是哪裡來的？」
沒有羽毛也沒什麼血，肯定不是灰影抓的。
「一個人類給我的。」灰影老實地說。
月牙看向他，「他想做什麼？」
灰影想起男人說過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搖搖頭，「好像想和我做朋友。」
月牙不太信任人類，可是那個人一直給他們雞，應該不是壞人。
「注意一點，不要靠他太近。」月牙用鼻子磨蹭灰影的頸子，「不要為了雞喪命。」
「我知道。」灰影舔了舔她臉頰旁淺灰的毛。
男人蹲坐在石頭上，隔了幾公尺的距離和灰影對看。
男人又嘰哩呱啦地說很多話，灰影已經放棄去理解，他永遠不可能聽懂，他站在那裡，只是想等男人再給他一隻肥嫩的死雞。
男人注視他一會兒，開始脫自己的衣服，露出毛髮稀疏的身體。
灰影頭一次看到人類沒穿衣服的樣子，原來人類身上沒什麼毛，難怪要在身上披那麼多衣服。
可是他不明白男人為何脫衣服。這麼冷的天氣，沒有毛的人類應該很冷吧？
接著，他親眼看到了男人的變化。
光滑的身軀逐漸膨脹，高度與體型幾乎變成原來的兩倍，並且覆滿棕色的毛；扁平的鼻子往前突出，變得像動物一樣，耳朵也變得又尖又大。
對方看起來已經不像灰影認知中的人類，也不像一匹狼，勉強像是人和狼的混合，而且非常、非常巨大。
雖然巨大，可是灰影直覺認為對方不會傷害他，所以他依然站在原地。
「你到底是……什麼？」灰影驚訝不已。
「我覺得你也可以。試試看。」對方鼓勵似地向他伸手。
「你瘋了。」
「你親眼看到，還是認為我瘋了？」
灰影搖頭，「可能我也瘋了。」
「我在找同伴。」
「能變成人又變成狼的同伴？」
「對。」對方咧嘴笑道：「我叫克雷格，我是狼人。」
「你可以找人類當同伴。」
「我當然有人類的同伴，畢竟我在人類裡面生活，可是也會想要有狼人的同伴。我沒有狼群，是一頭孤狼，有時也蠻寂寞的。」雖說寂寞，克雷格卻哈哈笑了幾聲，「我觀察這裡的狼有一陣子了，我認為你應該也是狼人，怎麼樣？要不要加入我呢？現在野外的生活也變得很不容易吧？」
變成人類生活，是不是就天天都有雞可以吃了？灰影歪著頭想。可是他有妻小，而且他並不能變成人啊。
灰影正想說他不會變成人，山間忽然又傳來砰砰的響聲，夾雜在咻咻的風聲中。一聲。二聲。接連不斷。
響聲如此頻繁，不太像平常人類打獵的聲音，更別說中間還隱約聽到兇猛嘶吼的吠叫。
聽起來，像月牙的吼聲。
「槍聲……」克雷格抬頭捕捉聲音來源，變得比人型更敏銳的聽覺，當然也聽到了狼的叫聲。
灰影有不好的預感，他拔腿狂奔，衝向他的狼窩。
細長的桿子發出的臭味。血味。人類嘈雜的說話聲。
灰影遠遠看到幾個人圍在他的狼窩前，他們把他的狼崽一隻一隻從洞裡抓出來，軟綿綿的幼小身軀垂在人類的手上，說明他們已經失去生命。
月牙的屍體躺在男人們的旁邊，她的頭缺了一大半，僅存的一隻眼睛無神地對著前方，張開露出尖牙的口保留了她生前護子的兇狠。
灰影凝視著月牙，一股無法控制的忿怒從心口爆出，急竄向頭頂。
他怒吼著，使進全力飛快衝向那幾個人。
他要撕裂那些可恨的兇手！
男人們發現衝向他們的公狼，慌張地舉起獵槍瞄準，但短短幾秒內，他們見識到此生所見最可怕的怪物。
仍是狼人形態的克雷格隨後趕來，抱著自己的衣物和相機在遠處旁觀。他沒有插手的打算，沒有什麼比失去理性的狂暴狼人更可怕、更難對付。
灰毛的巨型狼人即使被數發子彈打中，也好像沒有感覺似地，發狂地用利爪切開人類的血肉，以尖牙啃碎他們的骨頭。
人類變成零碎的屍骸，鮮紅的血肉散落在潔白的雪地上，非常刺眼。
消滅了眼前的仇敵後，灰影稍微冷靜下來，身形巨大的他蹲在妻子身邊，哀悽地舔舐月牙的毛。
為什麼人類要殺死他們？就因為他曾經偷了雞和羊嗎？人類有那麼多雞和羊，讓他們吃一兩隻又有什麼關係？
還是說──
灰影坐直身體，瞪著不遠處已經恢復人類形態穿好衣服的克雷格，那個給了他很多隻雞的人類。
是因為那些雞嗎？
灰影悲傷又忿怒地向克雷格威嚇吼叫，嚇人的吼聲像打雷，在山間引起隆隆回音。
「噢、噢、噢，你為什麼對我生氣？不是我幹的啊？」克雷格想到語言不通的問題，只好再變成狼的模樣。身體的變化很耗體力，他實在不想這麼做，可是看起來灰影好像對他有誤會。
「你偷了雞，引來那些人！」灰影大吼。
「並不是！那些雞是我買的，我有賺錢，不是偷的！」克雷格委屈地辯解。
灰影不懂什麼是賺錢，但克雷格說雞是他的，所以原因就不在雞身上了。
那是……為什麼呢……
克雷格走近灰影，用頭頂了頂他的腳，「跟我走吧，其他人類很快就會找到你，殺了你。」
灰影仰望天空，半晌，才喃喃說：「我要殺光人類。如果到時我還活著，就跟你走。」
克雷格看著眼前巨大的灰毛狼人，用與那龐大身軀不成比例的迅捷速度，一轉眼消失在雪地裡。
「慢著！笨蛋！」克雷格邊跑邊努力凝聚力量再度變成狼人，幸好今天是屬於他的月相之日，否則他無法說變就變。他衝上去撲向灰影的背，兩隻龐然大物撞向粗大的樹幹，樹應聲折斷。
「你以為外面有多少人類？十個？二十個？一百個？」克雷格死命壓住掙扎的灰影，「你就算殺光那個村子裡幾百個人，外面有更多更多數不清的人！他們會帶更多槍和炸藥，把整座山的狼都殺光！那是你要的嗎？」
整座山的狼。充滿仇恨的頭腦原本稍微恢復一點點理性，但灰影想起凜風和他的家族，又恨得咬牙切齒，「就算我不殺光他們，他們一樣會殺光整座山的狼！」
「我在努力了，你去報復只會愈幫愈忙。」克雷格嘆氣，「別說狼了，狼人的數量也很少，你不知道我找到你有多高興……來吧，跟我一起到外面生活，外面有人在保護狼群，你在這裡只會愈幫愈忙。」
「保護狼群？」灰影用懷疑的眼神看他，嗤之以鼻，「人？人會保護狼？」這個人果然腦子有問題。
灰影不相信也無可厚非，他的家人才剛被人類殺光。克雷格苦笑，「很多人類很愛護狼的……總之，你跟我回去吧，你是狼人，不適合和普通的狼在一起。」
克雷格回到剛才放衣服的地方，慢慢變回人形，他趕緊穿上衣服，但曝露在冷冽寒風中的衣物已經凍成冰，他穿上之後還是不斷發抖亂跳，「噢、可惡！好冷……我們快走－－」
他轉身看灰影，原以為會看到之前的灰狼，但一轉身卻只看到一身赤裸小麥膚色的黑髮青年，好像很冷似地抱著雙臂蹲在雪地裡。
克雷格愣了愣，問道：「……灰影？」
人形的灰影兩排牙齒不斷互撞，顯然冷死了，他聽得懂克雷格在叫他的名字，他發著抖點頭，然後大吼一聲。
－－冷死了！
克雷格不知道他在吼什麼，但在冰天雪地裡突然一下子變得一絲不掛，沒有溫暖的毛皮，他一定冷極了，於是趕緊脫下厚毛外套裹住他的身體。
「怎麼變成人了？怎麼不變回狼？」克雷格問。
「吼哇喔喔喔喔！」灰影聽不懂他的話，因為寒冷與暴躁的情緒而大吼大叫。
看這情況，八成是灰影還無法掌握變身的訣竅，變不回去了。克雷格之前只遇過由人類覺醒的狼人，沒遇過由狼覺醒的狼人，現在這種狀況他也不知該怎麼辦，只好先帶灰影回到他的車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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