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未明之時，只帶了一個背包的楊宏啟從機場回到家中，心煩淺眠的母親聽到鑰匙開門聲就醒了，跟著他從門口走到房間，哭訴楊凱鈞的不孝。
楊宏啟雖然不想理母親，可是他想圖個清靜，於是好聲好氣地安撫母親，勸她去多補眠，晚一點還要去奶奶家。被二年不見的長子哄了之後，稍微寬慰的她才肯回房間。
楊宏啟拿弟弟沒帶走的手機來看。之前聽表弟吳俊瑞說母親要他幫忙找離家出走的弟弟，就夠他驚訝的了，沒想到弟弟還是同性戀，這次又和男人私奔去了，這實在令他難以想像，也很擔心那個與其說單純不如說蠢的弟弟，會不會是被壞人騙了。
他在手機裡找來找去，通訊錄只有一個新增的連絡群組，寫著「公司」，裡面有幾個名字，應該是同事。楊宏啟認為楊凱鈞不會故意把男友藏在別的群組裡，他沒那麼有心機，更何況他應該沒料到自己的手機會被家人查看。
通訊軟體的群組除了同學和親戚，就是一大堆不知為何加入的廣告帳號，楊宏啟點開看似個人的帳號來看，也是各種保險或個人賣家，可能是對方擅自加友，楊凱鈞覺得加友無妨，於是也跟著加了。
那樣的廣告帳號有幾十個，楊宏啟很有耐心地一一點開來看，快看完了才看到「葉書賢（美商艾許）」這個帳號，通訊錄的公司群組裡有一個「書賢哥」，他想是同一人，若是如此，裡面寫著晚上去接楊凱鈞下課的訊息，以及楊凱鈞回傳的愛心貼圖，就耐人尋味了。
從剛才母親訴苦的內容，楊宏啟認為她沒懷疑這個葉書賢，可能是因為帳號淹沒在一堆廣告帳號裡，也可能是因為後面括弧寫了公司名稱，被認為是公事連絡，所以父母沒發現。
楊宏啟刪了那個訊息避免日後被發現，又開啟通訊錄，找到葉書賢的手機號碼，思考著是否該打去問問，隨即想起之前吳俊瑞透過手機定位找到楊凱鈞的住處，打算等天亮之後再問表弟詳細地點。
楊母回房後也難以入睡，沒多久又起來，看到楊宏啟也沒睡，就去廚房給兒子做早餐。楊宏啟問了母親，這才知道昨晚父母已經去過葉家，而且他們也懷疑過葉書賢，不過葉書賢有女朋友。
這讓楊宏啟很驚訝，沒想到他和父親一樣猜錯了。可是那些訊息真的很曖昧，不管如何，他還是想去看看。
但他沒對父母說，他只說去找很久沒見的朋友，傍晚會自己去奶奶家，然後打電話問吳俊瑞那個地點。
於是，他來到這個公寓樓下，因為他不知道葉家是哪一戶，他偷偷抽出每一戶的信件或報紙，但是沒有斬獲，他沒有看到署名給姓葉的人的郵件，改用刪去法，刪除非葉家的住戶，剩下三戶。
他走到巷子對面抬頭看，心裡默默標記可能是葉家的住戶，還在想要如何按鈴詢問，就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出現在其中一戶的前陽台。
對方看到他之後，先是一愣，接著開心地向他揮手，他也笑著揮手回應，並指了指一樓大門，對方轉身進屋，然後大門就開了。
楊凱鈞早就開著家門等著電梯上來，楊宏啟一進門就高興地抱他，「哥！好久不見！」
楊宏啟拍拍他的背，他冷不防渾身一震，「唉呀！」
「怎麼了？」楊宏啟疑惑地問。
「昨天被媽打了……」楊凱鈞苦笑，說出已經說過好幾次的原因，「不過還好啦，不碰就不會痛。」
楊宏啟探頭往屋內看，裡面靜悄悄地。「沒人在家嗎？」他問。
「小硯姊和小慧姊回家去了，書賢哥出門幫我買擦背的藥。」楊凱鈞拉著他走進去，笑道：「你要喝什麼？有牛奶、果汁和豆漿。」
「果汁好了。」
楊宏啟跟著走到飯桌邊看他倒市售的果汁，說：「你和那個葉書賢交往嗎？」
楊凱鈞毫不遲疑地回答：「是啊。」
他對家人從來沒有秘密，因為在他的認知中，家人一定無論如何都會愛他，所以之前才會脫口說出自己喜歡男生而被趕出門，然而儘管發生過那種事，他還是對哥哥沒有戒心。
因為，是家人啊。
「你真的是同性戀？」楊宏啟確認地問。
楊凱鈞點頭，把盛裝果汁的玻璃杯遞給他，「所以爸媽才會趕我走啊。」
「爸媽趕你走？」楊宏啟有點訝異，這和他從母親那裡聽來的不一樣，「媽說是你自己逃家。」
「呃……這次是我自己跑掉啦……」楊凱鈞不好意思地笑，「不過上次真的是被趕出來，爸很生氣說要跟我斷絕關係，我沒地方可以去，還在公園睡了兩天。」
楊宏啟看著依然一臉天真地望著自己的弟弟，難以相信父母會趕他出門，更難想像弟弟居然活下來了。
他喝一口果汁，笑說：「我以為你會在門外大哭，求爸媽原諒你。」
「我不敢啊。」楊凱鈞苦笑，「爸拿衣架打我，說要是開門看到我就要打斷我的腿……他是真的打喔，我跛腳好幾天。」
「然後？你就去找工作了？」
「是有一個學姊介紹我去的……」
楊凱鈞開心地說起上班之後的事，才眉飛色舞地說到第一次外食的驚奇，外面的門就開了。楊宏啟跟在高興地出去迎接的楊凱鈞後面，在楊凱鈞介紹他時，微微向剛進門的葉書賢點頭。
一回家就看到家裡有陌生人，葉書賢免不了一怔。楊宏啟和楊凱鈞完全不像，他聽楊凱鈞介紹是親哥哥時頗為訝異，第一時間以為又是來找碴的，但看楊凱鈞一臉高興，楊宏啟看起來好像也沒有激動或生氣的樣子，他想楊宏啟應該沒有父母那麼反對同性戀。
「不好意思，招待不周。」葉書賢客氣地說：「請坐。」
楊宏啟在沙發坐下，葉書賢阻止要去倒果汁給他的楊凱鈞，拉著他一起坐下。
「葉先生，我從家母那裡聽說，你有女朋友？」楊宏啟開門見山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和我弟交往嗎？」
聽到葉書賢有女朋友，楊凱鈞也很錯愕，「女朋友？」
「不，那是誤會。」葉書賢笑了笑，向楊凱鈞解釋：「是小慧，她昨晚怕你父母是來興師問罪，就說要假裝是我的女朋友，免得被懷疑我是你的男朋友。」他又對楊宏啟說：「那是我姊的女朋友。」
楊宏啟沒有很驚訝，手足都是同志不算稀奇事，他認同地點頭，「那樣說也好，不然那位小姐的身份也很難說明。」
「對啊！要是讓爸媽知道小慧姊和小硯姊是夫妻……呃，妻妻？那就糟糕了。」楊凱鈞也笑著說完，問道：「哥，你這次怎麼會想回來？有什麼事嗎？」
「其實，我這次回來，是因為聽俊瑞說你離家出走被媽找到，所以想回來勸你跟我過去。」楊宏啟雙臂抱胸，「你之前老是說放心不下爸媽，這次該死心了吧？那種爸媽，最好離得遠遠地，偶爾問候一下就好。常常待在身邊，他們不會珍惜。」
楊凱鈞的笑容僵了，他吞吞吐吐地說：「可、可是……我……」然後偷偷看葉書賢一眼。
楊宏啟當然知道楊凱鈞心裡想什麼，但他不以為然，「你剛才說，你們才交往大概三個月，現在分手也還好吧？」他直直盯著弟弟，「你得擺脫爸媽，才能過自己的人生，懂嗎？」
楊凱鈞忽然覺得哥哥好冷血，他把父母看成人生的阻礙，還說「那種爸媽」，語氣裡只有嫌惡。那可是養育他二十幾年的父母啊！
「可是……哥……」楊凱鈞怯懦地小聲說：「爸媽會難過吧……」
「你真的那麼想？」楊宏啟像是聽到一個笑話似地笑了。
「你都沒連絡，他們就很難過啊。」楊凱鈞提出佐證。
「他們打你的時候、把你趕出門，不管你睡哪裡吃什麼的時候，他們難過了嗎？他們都不難過了，你難過什麼？」
楊凱鈞回答不出這咄咄逼人的問題，葉書賢看不過去，插嘴說：「楊大哥，恕我說句話－－」
「大哥不敢當，叫我宏啟就好。」楊宏啟搶先說：「你如果愛凱鈞，就該同意我。待在有那種父母的地方，只會毀了他。」
葉書賢確定楊宏啟確實是楊家的孩子，那認為只有自己是正確的強硬態度，像極了楊家父母。
「我想你該尊重凱鈞的想法。」葉書賢委婉地說。
楊宏啟對葉書賢皺眉，再轉向楊凱鈞，「我是愛你，才這麼勸你。過完年你就去辦護照，先申請打工渡假，我已經有兼職工作，畢業就轉正職，養你還不成問題，你只要先賺點學費。」
楊宏啟說得義正辭嚴，楊凱鈞心裡很慌張，他覺得哥哥似乎是對的，他不想辜負哥哥的愛心，可是他也不想離開葉書賢。他悄悄握住葉書賢的手，厚實掌心反握的力量，穩定他不知所措的心。
「如果凱鈞放不下父母，就算出國也不會改善，只會變得更嚴重，他會變得更愛他們。距離不是萬靈藥。」葉書賢幫楊凱鈞說話。
「你又知道了？」楊宏啟不以為然地哼笑一聲，「你只是捨不得他走吧？」
「對，我是捨不得他走。」葉書賢大方承認，這時候否認反而矯情，「我愛他，我會陪伴他、支持他，就算他要回去找爸媽，就算他們再傷害他，我也會陪著他，安慰他。你不能急著抹煞父母在他心中的地位。」
「陪伴他？支持他？笑死人了。」楊宏啟不耐煩了，沒想到這個男人看似成熟，居然有這種無聊的浪漫情懷，「你以為你們的愛有多偉大？好，就算你會對他不離不棄，你也知道他很重視爸媽，那如果哪天他為了討好爸媽而放棄你呢？他是個聽話得不得了的小孩，我最清楚，如果不斷絕他和爸媽的連繫，他一定會不計一切求他們諒解！」
葉書賢沒有接話，但不是因為他被說服了，而是他很想送客，他們各自堅持自己的主張，講再久也不會有交集。
楊凱鈞也對楊宏啟的話有一點點不滿，「你幹嘛把我說成那樣？我還以為你會支持我……」
「我支持你啊，你是我弟，我肯定愛你的，我設想的都是為你好。」楊宏啟語氣堅定。
楊凱鈞當然知道，所以現在他要拒絕哥哥的好意，讓他有罪惡感，可是楊宏啟愈是堅持，他也愈感到無力，就像面對父母時一樣。
楊凱鈞隱約察覺到，他們的共通點，就是要自己照他們的想法走。
本質上是相同的。名為「愛」的綁架。
楊凱鈞無意識搓弄握在手中的手掌，呼出一口無奈的氣。
「哥，你可不可以……」他停頓一下，鐵了心說出自己的想法，「只要，支持我就好……不要勉強我……」
他知道他們都是出於好意，因為愛他才那麼說，可是一直都在迎合別人的期望，讓他倍感疲累。
楊宏啟注視著他，「你還小，你不懂什麼才是－－」
「我不小了。」楊凱鈞彎腰捂著臉，「我二十一了……你們可以別把我當成一個嬰兒嗎？大堂哥的女兒才三歲都可以說不要，我連她都不如……」
葉書賢摟著他的肩膀安慰他，這看在楊宏啟眼裡更是煩躁。他不反對楊凱鈞交男朋友，卻也不由得認為，是葉書賢「教壞」了弟弟，讓弟弟以為他有辦法自己做主。現在他們熱戀中正相愛倒是還好，萬一哪天葉書賢厭煩了楊凱鈞，分手了，他又該怎麼辦？
「要自己做決定，也得承擔後果。你不要仗著男朋友給你撐腰，就以為自己什麼都辦得到，感情不是那麼經得起考驗，親情才是永久。」楊宏啟放棄說服弟弟，熱戀中的人果然盲目，「我只會待到後天，後天晚上六點，我等你的回答。」
他拿出楊凱鈞忘在家中的手機，「看你要不要換一支手機，否則媽還是會要俊瑞查你的手機位置。」
楊凱鈞正要拿，葉書賢把手機推回去，「謝謝。我會辦新的給他。」
楊宏啟抿了嘴唇，收起手機站起來，「我會跟媽說我找到你了，你和男朋友在一起，免得她擔心你去死。爸看來是不想管你的死活，你要是有骨氣，就別回家。」
葉書賢覺得最後的話聽起來有點嘲諷意味，他裝做是自己多心了。楊凱鈞和葉書賢一起送哥哥出門，楊宏啟走出去後，因為拒絕哥哥而滿心罪惡感的他抓住楊宏啟的手，難過地道歉，「對不起，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不要現在說。你這兩天好好想想。」楊宏啟冷淡地回：「我沒有那麼多耐性一直等你。」
見哥哥失望離去，楊凱鈞對著關上的門發了好一會兒呆。他讓家裡的每個人都失望了。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決定。說不定聽家人的話才是對的，那樣一來，大家都會開心，除了他自己。
不過現在也沒好到哪裡去，現在的狀況是沒有人開心，包括他自己。
葉書賢從背後環抱他，下巴靠在他的肩上。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他柔聲說：「我還是一樣，支持你的想法。」
是嗎？就算他要離開，葉書賢也會支持他嗎？
「如果……我的決定是……」
「如果你要跟你哥走，我也支持你，但前提是，那是你自己想要的，不是為了討好任何人。」葉書賢說：「你哥說的對，做了決定就要承擔後果。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至少得不愧對自己，因為那是你的人生。」
楊凱鈞噘起嘴，喃喃說：「做決定好難……沒有絕對正確的選項嗎？」
「我知道現在有一件事，做了你絕對不會後悔。」
楊凱鈞好奇地轉頭問：「什麼事？」
葉書賢親他的嘴唇，笑道：「讓我給你擦藥，然後出去吃午餐。」
「哎唷！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種……」
楊凱鈞哭笑不得，搥了他的肩頭一下，他更緊地摟住楊凱鈞，又多親了兩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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