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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鑑識小組一邊拍照,一邊面有難色地看著打電話叫殯儀館的人稍候的陳檢察官,等他有空了便指著地上問道:「檢座,這些該不會都要列證物?」

  我和陳檢察官不約而同凝視一地的垃圾。屍體附近的東西都有可能與屍體有關,照理說是要每個都列證物再一一詳細檢查。可是這些看起來根本就是垃圾……至少應該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沒用的垃圾。

  陳檢察官用手指比劃出一個區域,「至少這邊到那邊,這一塊地方的撿起來,說不定兇手就是刻意把屍塊和垃圾裝在袋子裡丟棄。其他地方也要找一找,看看有沒有其餘屍塊。」

  我在旁邊拿著那隻手端詳,不敢看他們。聽起來我給他們添了好大一樁麻煩。

  「這隻手,本來是埋在土裡的。」我看著那隻手的指甲縫,裡面塞了不少紅褐色的土,我再看看腳邊的土,顏色是一般的深咖啡色,「而且不是埋在這裡。」

  「不是埋在這裡?」陳檢察官湊過來看。

  我把那隻手的指尖朝向他,「你看,有點像紅土,和這裡的不一樣。而且應該死兩、三天了。」我把手臂切斷處轉向他,「切口這裡是死後傷,是分屍。」

  「找一找有沒有裡面有紅土痕跡的袋子。」檢座對鑑識人員下令。

  「應該不會有那種袋子吧?」我自言自語似地喃喃道。

  陳檢察官低頭看我,「為什麼?」

  我突然覺得剛才那句話好像太自以為是了,我又沒參與過調查,於是忙道:「沒有啦,我……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妳有什麼想法就說來聽聽,不要緊。」他的雙眼又彎著笑起來,語氣很柔和。

  「如果本來埋得好好地,特地丟來這裡棄屍不是很奇怪嗎?」我小心翼翼地說出疑惑。

  「那妳認為?」

  「會不會是因為某個意外,讓這隻手從土裡掉進河裡……例如被雨水沖出來之類的……」我愈說愈不肯定了,因為昨天這一帶沒下雨,這隻手看起來也沒有很腫,不像泡水很久。

  「不錯的推論。」他挑眉點頭,「不過,也可能是兇手最初情急之下草草掩埋,之後怕被人發現,所以帶到這種不太有人會來的地方,讓屍塊和垃圾一起腐爛。」

  喔,也是有可能。我一邊聽一邊點頭。

  「總之,只要有可能性就不能放過。」殯儀館的人帶了一個小型屍袋過來,陳檢察官把那隻手放進去,「這邊交給他們,我們先處理剛才那位小姐吧!」

  一跨出橋下的陰影部分,太陽又曬下來,我脫了右手的手套拉下口罩,整張臉已經濕得像剛洗過臉。

  高我一個頭的陳檢察官慢慢走在我旁邊,道:「我看剛才那位就直接寫溺斃吧。」

  這話的意思是……他不想相驗?

  我不以為然道:「還不知道是不是溺斃。」

  「無名屍不一定有人認領,還要相驗,浪費時間。」他呿一聲嘆氣,「案子堆積如山,哪有空管那種東西。」

  「那不是『東西』,是個不知為何死亡的人。」我糾正他。

  「妳知道殯儀館有多少無名屍沒人認領?何況要認領的話,憑外觀特徵就行了,如果家屬對死因有疑問,到時再說。」

  「萬一到時真的有人認領、家屬也真的對死因有疑問,解剖之後發現她不是生前溺水,那就變成我之前亂下判斷,是我的錯耶!」我很不滿,「如果要我在相驗證明書上簽名蓋章,我就必須親眼看到她的死因!」

  他壓低一邊眉毛,勾起嘴角,用一副無奈的笑容看我,又莫可奈何似地對天空嘆一聲,「好吧!妳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聽起來好像他遷就我,讓我心裡冒起一股火,整個人由內燥熱到外。

  「如果是死後落水就是命案了。你該不會是怕那樣吧?」我淡淡地嘲諷。

  「我像是怕事的人嗎?只是不想浪費時間罷了。」

  他站住腳步,不明就裡的我也跟著停下。

  「妳好像堅持認為死者是死後落水。這樣吧,我們來賭。」他露齒笑道:「如果是生前溺水,妳就跟我吃一次飯。」

  這提議讓我呆了。我可沒堅持死者一定是死後落水,只是提出其他可能而已,他自己不是剛剛才說過「只要有可能性就不能放過」嗎?還是那只適用於會引起媒體注意的案件,例如那隻遭分屍的斷手。

  「就這樣說定了。」他微笑著說完,再度邁開步伐。

  我連忙追上去,「等一下,我可沒說要和你賭。而且我贏了也沒好處。」

  「妳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好處?」他回頭問我,挑眉笑著,「不然這樣,妳贏,我請妳;我贏,妳請我。」

  搞什麼?不管我贏還是輸都是要跟他吃飯啊!「我對這賭注沒興趣,不賭。」

  「別這麼嚴肅,只是一點樂趣嘛,不然每天都是案子、案子,精神都要萎靡了。」他用指尖撐著太陽穴搖頭。

  「那就動作快一點,早點做完早點走。」我加快走路的速度,最後乾脆跑向我的機車。

  

  

 


  助理李育德和分局的鑑識人員已經在解剖室等我們。室內果然不比室外,雖然有更新過的抽風設備,浮屍的腐爛氣味還是很重。

  等檢座也到場,李育德小心剪開死者下半身的褲子,掏了掏死者熱褲口袋確認裡面沒有物品,再剪開上身的T恤。

  一拿開死者衣服的前片,我們都愣了愣。

  死者仰躺著,但她上衣的前片,卻是背面。她的衣服,穿反了。

  我瞥了站在後面的陳檢察官一眼,「有人會把衣服穿反嗎?」

  「如果是自殺,可能精神恍惚,這種條紋T恤正反面又長得差不多,沒注意就穿反了。」他說了個道理。

  我不以為然,檢查屍體之前被衣物遮住的部分。由於有衣物保護,比起外露而會受到石頭或其他東西碰撞的四肢與頭部,軀體部分明顯無外傷。

  我照老規矩切開死者的身體,一切開腹部,屍體內部更臭的氣體就如同水壩洩洪一般狂洩出來,我不由得退後一步,陳檢察官也似乎退得更後面了一點,分局的鑑識員乾脆直接跑到解剖室另一端。不過大家都在同一個解剖室裡,跑到哪兒都沒用,只能等抽風設備把味道抽走。

  浮屍就是因為體內太多腐敗氣體才會浮起來,所以這臭味我已經有心理準備。躲過獨居的腐屍卻沒躲過浮屍啊,唉。

  不過,腐臭味中還有另一股濃厚的味道。

  陳檢察官好像也注意到那股氣味,又走回解剖檯旁邊,問道:「這是……什麼味道?」

  「好像是酒精。」我皺眉,「一些酒醉死亡的人也有這種味道。她生前應該喝了不少。」

  「酩酊大醉,失足落水。意外。結案。」陳檢察官又妄下定論。

  人死了不會繼續代謝酒精,所以死前喝的酒精都會保留下來,我抽取死者的眼球液和血液交給李育德準備送驗,「誰會沒事在河邊喝得酩酊大醉?」

  「坐在河邊,藉酒澆愁。」陳檢察官閒聊似地道:「說不定她發生感情上的問題,心情很差。看她的穿著和頭髮,應該十幾二十歲,正是容易為情想不開的年紀。」

  「你太先入為主了,四、五十歲的阿桑也會做這種打扮。」我反駁。

  剪肋骨前我先看看與胸骨相接的地方,還很光滑,表示死者沒有我說的那麼老,頂多二、三十歲。

  說不定真的像陳檢察官說的只有十幾二十歲。想到會被他說中,不知怎的,我心裡就不爽。

  重點是死者的肺和胃。我用力剪斷肋骨拿開後,與一般人大小幾乎無異的肺葉映入眼中,不像溺斃屍體會因為死前掙扎時吸入太多水而鼓脹成兩倍大。

  Yes!我贏了!內心出現這個勝利歡呼時,我驚覺自己也不知不覺陷入陳檢察官的打賭「樂趣」中,趕緊靜下心。對死者表現出那種興奮情緒,總覺得很失禮,我在心中默默對死者道歉。

我切斷氣管把肺葉移出,再切開氣管檢查是否有泡沫或挫傷。在很罕見的情況下,溺水者會因為掙扎使氣管痙攣緊縮,使水無法進入肺部,但仍會窒息而死,稱為乾性溺水,會在氣管產生泡沫;若是吸入許多水的濕性溺水,死者會因為急於呼吸使氣管或咽喉留下挫傷。不過兩者皆無,是很乾淨的氣管。

  剖開了移出體腔的肺與胃,我向陳檢察官與鑑識員道:「肺與胃的積水不多,而且沒有水性肺氣腫。生前落水,細胞還活著,水會滲入肺泡使肺吸滿水而腫大,可是這個死者沒有,所以非生前落水的可能性十分大。」

  「妳是說,」陳檢察官直視我的雙眼,「她不是溺死的。」

  「對。『極為』可能。」我也直視他,強調「極為」二字。

  他雙手插腰仰頭長吁一口氣,口罩下的嘴巴喃喃地不知在叨唸什麼。我沒理他,繼續檢查其他部位。

  肩膀的骨骺──也就是生長板──還沒閉合,死者年紀可能在二十歲以下;口腔內左上方與右上方的智齒長出來了,至少過十八歲。

  十八、二十歲的女孩,會在河邊藉酒澆愁嗎?那種年紀,失戀了就算要買醉,也應該是找死黨在夜店一邊哭一邊抱怨一邊喝個爛醉,然後一不小心就被有機可乘的壞男人撿屍。

  撿屍啊……會不會是急性酒精中毒,把她撿回去強暴的男人嚇得把她丟進河裡?

  因為這個想法,我也順便採了陰道的檢體。那裡有內褲和牛仔褲雙層防護,可能會留下比較多證據。

  相驗結束,李育德縫合屍體時,我和陳檢察官站在一旁,說了我的想法。

  「很有意思。」他一邊想事情一邊道:「那就查一查夜店監視器,看有沒有穿這種服裝的長髮女子。」

  浮屍推走後,我和李育德清洗了解剖台和器具,接著檢查那隻斷手。雖然採到指紋,可是如果手的主人沒犯過案也查不到。手臂從手肘切斷,有反覆切割痕跡,兇手大概想學「庖丁解牛」那樣從關節切開而不是硬剁;肘部閉合的骨骺只說明手的主人年紀超過十五歲,看手掌的大小應該是成年人吧?

  「能知道死者多高嗎?」陳檢察官問。

  「橈骨喔……」我歪頭,「身高是可以用肱骨來算個大概,橈骨只能知道腳掌大小吧。」

  「只有一隻手,根本什麼也查不出來。」他有些洩氣又疲倦地靠著水槽。

  「可是壓力卻比剛才那個浮屍大多了。」分局的鑑識員也嘆道。

  這我也沒辦法,只能冀望在現場翻垃圾的鑑識小組能有所發現了。

 

 


  離開冷到令人發抖的殯儀館解剖室,騎著我的小機車回到辦公室,天空已經黑了。看到一桌子的卷宗和文件,回想我今天到底都在做什麼,為什麼好像什麼都沒做,時間咻地一下子就不見了……

  我坐下來嘆口氣開始動手處理趕去出庭之前沒做完的事,一會兒後我桌上的電話響了。

  「白法醫!」是張欣瑜,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雀躍,「妳今天不是問我有沒有分屍案嗎?我聽到有一件耶!只找到一隻手──」

  「噢,我知道那個。」我苦笑,「是我和陳檢察官發現的。」

  「咦?是喔。原來他們說的帶賽法醫就是妳啊?」她的語氣聽來恍然大悟。

  帶賽……「的確是蠻帶賽的,不好意思喔,給你們添很大的麻煩。」我由衷感到抱歉。

  「事情反正永遠做不完,多一件也沒差。」

  「對了,妳和簡檢察官熟嗎?」談到那隻無主斷手,我又想到法庭上的景象。拖著前臂的手掌,和那隻斷手有關嗎?

  「不太熟。怎麼了嗎?」她壓低聲音,「開庭完妳就問過分屍的事……是不是在檢座身上看到什麼?」

  「沒……電話裡不好講。」我不禁也壓低聲音。

  「那出來一起吃個飯,還是喝咖啡?這星期三、四我排休,妳有空嗎?」

  雖然事情堆積如山,我還是不加思索回答:「我都可以。」

  「那星期三,妳下班再打給我好了。」

  約好之後我愉快地掛了電話。在男人堆裡工作久了,有個活潑女孩可以聊天,感覺真不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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