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鬧鈴一響，趴在桌上的張嘉祥像裝了彈簧一樣坐直身子，但那只是身體的反射動作，他的大腦還在昏睡，又打盹了一兩分鐘才慢慢睜開眼睛。
他寫企劃書寫到凌晨三點多，最後睏到什麼都想不出來，打算小睡十分鐘，不過顯然十分鐘後的鬧鈴在他不知不覺中按掉了，幸好他還設了早上六點的鬧鈴，否則說不定他會一路睡到Eric來叫他起床。
雖然努力到凌晨三點多，由於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修改，總共也才寫了三頁，而且很多地方是直接將產品介紹複製貼上，其他部分連他自己都不知所云。
今天死定了，肯定被罵。張嘉祥抓抓頭髮打了個哈欠，走出房間刷牙洗臉，換上新買的西裝。他站在衣櫃鏡子前左看右看，合身的西裝，順便糾正了他不自覺彎腰駝背的毛病，雖然有點緊，不過看上去也挺帥的。
張嘉祥對著鏡子裡有些帥氣的自己擠眉弄眼一會兒，但一想到上班前就要看到Eric，不禁沉下笑臉嘆氣。
他脫下西裝外套走出房間，聽到廚房的方向有聲音，還飄出些許混合了多種食物的香味，他走過去，看到沈君沁穿著淺藍條紋襯衫和深藍色圍裙，站在電晶爐前的背影。
「早安。」張嘉祥說。
沈君沁回頭看一下，「啊，早。」
這房子有個正式的飯廳，不過為了平時方便，寬敞的廚房一角也放了一張小餐桌。小餐桌上有一籃切片法國麵包，和三個裝了培根、太陽蛋和生菜沙拉的瓷盤，張嘉祥驚訝地問：「你還要做早餐啊？真辛苦。」
「我幫他做十幾年，習慣了。」
打掃做飯十幾年？張嘉祥真想問沈君沁到底欠Eric多少錢，要做到這種地步。他正想坐下，聞到一絲甜甜的氣味，他走到沈君沁旁邊問：「好香喔，你在煮什麼？」
「奶茶。這是我向一個英國人學的，Eric喜歡這樣的奶茶。」沈君沁濾掉小鍋子中淺褐色奶茶裡的茶葉，倒進白色有浮雕的茶壺，接著看了手錶，「他差不多要起床了。」
張嘉祥一驚，問：「Eric……的房間在哪裡？」
「怎麼？」
「我得去床邊等他，他說一睜開眼就要看到我……」
沈君沁歪著頭，用一種彷彿在說「你是認真的嗎」的疑惑表情看著他，「你不會真的想去等他起床吧？」
被沈君沁這麼一看，張嘉祥尷尬地臉紅了，結結巴巴地解釋：「可、可是他說──」
「那應該只是一種……嗯，誇飾法？」沈君沁笑了起來，「你要是真的過去，信不信馬上被他罵回來？你也太可愛了吧……」
雖然沈君沁沒有嘲笑的意思，可是張嘉祥還是覺得很窘。仔細想想也對，一定是因為Eric太可怕了，才讓他沒想那麼多，只顧著牢記Eric交代的每句話。
沒多久，梳裝完畢的Eric出現在飯廳門口。
「早。」沈君沁微笑說。
相對於沈君沁的從容，張嘉祥緊張地說：「早、早安。」
Eric點頭回一聲「早」之後坐下，沈君沁用眼神示意張嘉祥一起坐下。
張嘉祥喝一口還有點燙的奶茶，茶香伴著濃濃奶味，還有淡淡的蜂蜜香甜，他不禁讚嘆：「哇，好好喝！」
「好喝吧？」沈君沁得意地笑說：「和用泡的不一樣。」
「君沁好會下廚喔。」
「還好啦，過得去而已。」
Eric似乎聽到張嘉祥叫沈君沁的名字而皺了一下眉，他切開培根和太陽蛋，「喂，想好英文名了沒？」
突然被Eric點名，張嘉祥差點被嘴裡的麵包噎住，他喝一口水把麵包吞下去，小聲說：「還沒……」昨天都在想企劃書的事，完全忘了這個。
不等Eric開口，沈君沁就說：「不然這樣好了，你叫嘉祥，那就叫Sean好啦。很好記也很好聯想，免得別人叫你，你還不知道。」
「想得很周到嘛。」Eric用不予置評的語氣說。
「嗯，好啊，謝謝君沁。」張嘉祥真的打從心底感謝沈君沁。這一定是老天看他太可憐所派來的貴人。
Eric很快吃完早餐，站起來離開之前對張嘉祥說：「待會兒你洗碗。」
「是……」張嘉祥小聲地說。
Eric走了之後，沈君沁拿麵包把盤子裡的蛋液抹乾淨吃掉，道：「他八點出門，你就搭他的車去吧。我想你昨晚可能忙到沒時間檢查ＥＭＡＩＬ，等一下去看看昨晚有沒有人寄什麼重要的事，順便上公司網站看一下他今天的行程，這個星期大概的預定行程，Amy應該都已經寫在上面，以後就是你的事了。Amy有教你吧？」
張嘉祥一臉茫然地搖頭。沈君沁有點驚訝，「是喔？她可能太忙了。你洗完碗我教你，反正當助理就是要細心。」
三人份的餐具不多，張嘉祥洗完放入一旁的烘碗機，之後沈君沁和他回到房間，教他使用公司網站。張嘉祥聚精會神地盯著螢幕，聽沈君沁解說，沈君沁見他只顧著看，問：「不寫下來嗎？你都記得住嗎？」
張嘉祥這才匆匆拿起旁邊的筆記本來寫。沈君沁看他這模樣，大概知道Eric為什麼那麼生氣了。他無奈笑道：「做事機靈一點。你是新人，每件事情，不管重不重要，最好都先寫下來。寫了不重要的事沒有損失，但沒寫到重要的事，忘記了，就糟了。」
「是……抱歉。」張嘉祥小聲回答。
「那我再講一次。」沈君沁很有耐心地從之前的步驟講起。
快八點時，張嘉祥就如坐針氈地待在客廳等Eric。Eric走出來後，只看了他一眼就走向玄關，他趕緊跟上去，一起到停車場。身穿黑西裝的中年司機已經等在一輛黑色保時捷旁邊，這才讓張嘉祥有了『Eric真的是有錢人』的實感。
兩個人坐在車裡不講話實在很悶，Eric雖然對自己的行程瞭若指掌，還是問了張嘉祥，順便測試看看他到底進入狀況了沒。
張嘉祥慶幸有沈君沁提點，否則他一定答不出來。他照著筆記本上寫的回答完，偷偷看了Eric一眼，Eric的表情沒有變化，至少沒有生氣，算是好的開始。
到公司之後，張嘉祥跟著他上樓，明明兩人身高才差大約半個頭，但Eric走路非常快，張嘉祥幾乎要小跑步才跟得上，他覺得自己狼狽極了，儼然像被騎機車的主人帶出去蹓的狗。
張嘉祥照著Amy昨天說的，泡一杯咖啡給Eric，回到座位坐下後，Eric說：「企劃書傳給我看。」
終於要面對這一刻了。張嘉祥忐忑不安地把檔案放入共用資料夾。
「好了。」他小聲道。
然後幾乎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Eric就冷冷地說：「過來。」
張嘉祥走去站在Eric的辦公桌前，不敢抬頭。
「這什麼東西？國小的報告嗎？第一段都不用看完就知道是垃圾！你的重點呢？都大學畢業了只會複製貼上嗎！」
「對不起，這是我第一次寫──」
Eric後悔沒有叫張嘉祥印出來，這樣他還可以把那三頁垃圾揉成一團扔到張嘉祥臉上，「你以為公司是學校嗎？公司不是付錢叫你來學習！不會就自己去搞懂！這真是我看過最爛的作文了，小學生寫的都比你好！」他煩心似地重重「哼」一聲，恢復冷靜的語氣說：「重寫。明天給我。」
張嘉祥應聲之後正要轉身，Eric又說：「Amy寄的檔案你看一下。十點會議你當記錄。」
「是。」
十點是和行銷與業務開會，張嘉祥出門前瀏覽過Amy昨天寄的檔案，是關於這次會議的案子大綱與討論方向，但現在才有空仔細看。
他看完後才想到，可以問Amy有沒有之前的企劃書讓他參考，就用通訊軟體敲了Amy，Amy也傳給他幾個舊企劃書的檔案。
得救了！昨天怎麼沒有想到？張嘉祥謝了Amy之後鬆一口氣，有前例可以參考總比自己摸索要好。
張嘉祥努力研究那幾個檔案，依樣畫葫蘆寫了幾段，不知過了多久，Eric突然走過去敲敲他的筆電，他一抬頭就對上Eric不悅的眼神。
「十點了，你在幹嘛？」
張嘉祥這才想起十點要開會。居然要主管提醒助理，這是天大的失誤，他趕緊拿了筆記本和筆站起來，「對不起，我沒注意時間……」
Eric又大步離開，張嘉祥匆忙跟上。會議桌上放了各部門的資料，與會人員也差不多到齊了。會議準時開始，張嘉祥在筆記本上記錄，可是他對這次會議的內容了解不深，分不出來哪些才是記錄的重點，全寫下來又跟不上講話的速度，他急忙偷偷拿出手機開啟錄音，一邊努力繼續寫。
會議開到十二點多，張嘉祥回去放了本子就去買午餐和泡咖啡。Eric一點半還有另一個會要開，為了不累積會議記錄的債，張嘉祥扒完飯就開始聽剛才的錄音，聽打會議記錄，可是他還是抓不住重點，而且他是在桌面下偷偷錄音，好幾個人的說話聲音很小，他得不斷倒回去聽好幾次才聽得懂，所以進度十分緩慢。
這次他記得在一點二十分的時候提醒Eric，「Eric，等一下一點半要開營運會議。」
「嗯。」
Eric連午休時間也沒有休息，吃完飯就繼續盯著電腦，張嘉祥都不知道他是在上網休閒還是在工作。不過Eric這麼嚴肅的人，應該不可能上網吧？
快一點半時，Eric走向他的桌子，把手機放在他桌上，「這個會你不用去。幫我代接電話。」
等Eric走出辦公室，張嘉祥不自覺放鬆了肩膀的力氣。雖然事情還沒做完，但Eric不在就讓他的心情輕鬆一大半。
心情一輕鬆，動作也變慢了。張嘉祥繼續聽打會議記錄，直到Eric回來還沒打完。Eric還沒跨進辦公室就看到張嘉祥戴著耳機，他皺起眉頭走過去，太專注在會議記錄的張嘉祥沒注意到有人，Eric都站在桌子前面了他才發現，於是按下暫停，抬頭看桌前的人是誰。
看見是Eric，他緊張得倒吸一口氣。
Eric指指耳朵，要他把耳機拿下，他這才趕緊拿掉耳機。
「你在聽什麼？」Eric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很嚴厲。
「那個……早上的會……」張嘉祥囁嚅說。
「啊？」
「我寫字有點慢，跟不上，所以錄音……」
Eric把他的筆電螢幕轉過去看，眉頭皺得更緊，「你……如果打字比較快就帶電腦啊！也可以用會議室的啊！開會到現在都多久了你還在打會議記錄！而且這是什麼會議記錄？重點呢？我不是要你聽打會議！這裡並沒有一個職稱叫會議記錄員，ＯＫ？你到底是哪裡來的笨蛋啊！」
張嘉祥瞄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快四點半了，而他還沒打完。都是因為那些人講話太小聲又太快了，聽不清楚啊……他在心裡為自己辯解。
Eric看起來真的火了，他的聲音大到外面的人都偷偷探頭往這裡看。張嘉祥只能一直低頭道歉。
Eric坐回自己的辦公椅之後，張嘉祥沮喪地想，自己或許真的是笨蛋吧，什麼事都做不好。
結果到沈君沁七點走進來，張嘉祥還在打會議記錄。Eric用冷漠的聲音對沈君沁道：「你先回去。我要看他打到什麼時候。」
聽到這句話，張嘉祥差點哭了，他用可憐的眼神向沈君沁求救，可是沈君沁也無可奈何，只能給他一個彷彿鼓勵的笑容。
「那，我給你們買晚餐吧？」
「不用。氣都氣飽了。」
「肚子餓會更煩躁喔。」
「滾。」
沈君沁只好對張嘉祥聳聳肩，離開辦公室。
唯一的希望走了。張嘉祥本來以為可以帶回去慢慢聽，沒想到現在得繼續待在這裡做，他努力想加快速度，但愈緊張就愈聽不懂錄音內容，最後終於打完時，也九點了。
「真了不起。」Eric冷冷地道：「你這個會開了十個小時。」
「對不起……」
「你要不要告訴我，你到底會做什麼？」
張嘉祥只能低著頭，不敢答話。在這間公司，他大概只能打掃泡茶吧？
「啊。」Eric像是想起什麼似地，「你是唸日文的嘛？那這樣好了。你那個企劃書找Amy幫忙，給你一個星期，寫好翻譯成日文，下星期去向日語組做簡報。」
雖然Eric大發慈悲讓他找Amy幫忙，可惜這新的功課沒有讓張嘉祥比較高興，他緊張地問：「是……講日文嗎？」
「廢話。」
張嘉祥空腹的胃本來就不舒服，現在更痛得像扭轉了一圈。雖然他是日文系畢業，可是用日文對他來說並不會比較簡單。
Eric不理會張嘉祥的沉默，他關上電腦，「好了，東西收收，回去了。」
回家之後，沈君沁微笑著迎接他們，「還沒吃吧？我準備了三明治。」
張嘉祥一點胃口都沒有，他勉強對沈君沁笑一下，「我吃不下。謝謝。」
Eric則是說：「幫我拿去書房。」然後走回房間去。
看張嘉祥無精打采，沈君沁知道Eric又出難題了。他去廚房拿一個火腿三明治和一個燻雞三明治放在小盤子裡，再倒一杯果汁，先去敲張嘉祥的房門。
「請進。」連這個聲音都有氣無力。
沈君沁打開門，張嘉祥坐在書桌前用手撐著額頭，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他把盤子放在桌邊，「吃一點？我看你今天又要熬夜了吧？」
「謝謝你，君沁。」
沈君沁拍拍他的背，「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不過加油喔。」
張嘉祥回他一個苦澀的笑。
沈君沁回到廚房，把剩下的三明治和一瓶冰氣泡水拿去Eric房間。Eric也很疲倦似地斜躺在落地窗邊的躺椅上，看著窗外的黑夜。沈君沁把托盤放在Eric旁邊的小圓桌上，打開氣泡水遞給他，「你又出什麼難題整他啊？」
Eric按個鈕豎直椅背坐起來，喝一口氣泡水，「我才沒有整他。你幹嘛老是把我想得那麼壞？」
「他看起來很悽慘。」沈君沁苦笑。
「我也很悽慘啊！」Eric抱怨。張嘉祥才來兩天，他就快爆炸了。
「你是自找的，不一樣。你別再堅持了吧？」
「不可能。」
沈君沁知道說什麼都無法打消Eric的主意，嘆氣後又說：「我想，你該找找他的優點。」
「我在找啊。我這次叫他做的事合情合理，做不到就是他的能力有問題。」
如果張嘉祥真的是個廢物，Eric只想把他踐踏一番之後再踢開。他深信無法進步的人都是放任自己的廢物，而他最討厭的就是廢物。但他認為張嘉祥應該沒有那麼爛……應該。
沈君沁看Eric慢條斯理地咀嚼三明治，開玩笑般地問道：「你確定你的『合理』和一般人的認知是一樣的嗎？」
「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
「你是哪裡來的魔鬼班長啊……」
雖然知道沈君沁指的是部隊裡的『班長』，但這兩個字仍勾起Eric久遠的回憶，「沒有我這個班長，哪罩得住你？副班長。」
沈君沁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少臭美了，是我老是在幫你和同學打好關係才對吧？也不想想你的人緣差得要死……」
Eric沒有繼續這個懷舊的話題，他想或許那仍會帶出沈君沁心中的傷痛，於是改口發牢騷說張嘉祥一份會議記錄搞了一整天，沈君沁知道他心情這麼糟的原因之後，無奈地笑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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