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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

  五歲的沈君沁考過資優入學考試,提早一年進入那間標榜全人發展的貴族小學,這讓他的父母十分得意,在大人的過度吹捧誇獎之下,五歲的沈君沁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因此縱使父母耳提面命,資優班上有一個大型企業集團的少東,要他去和對方打好關係時,他很不以為然。

  大企業少東有什麼了不起?他是天才耶,應該是別人要來巴結他才對吧?

  但是沈君沁這才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父母要他巴結的那位少東,是他在資優測驗中唯一落敗的對象,更嘔的是,對方還小他一歲。

  沈君沁不禁想吶喊,跨國企業的少東,還是個天才兒童,這世界上有沒有天理啊?

  資優班上像沈君沁一樣提早一年入學的學生不少,可是提早二年的只有陳彥哲一人,或許是年紀和家境相差太多,陳彥哲沒有搭理其他同學,別人來和他說話,他也是愛理不理。

  陳彥哲成熟穩重得不像個小孩,加上身材不矮,常常讓人忘記他才四歲,再加上成績和家世這項要素,老師指派他當班長,第二名的沈君沁當副班長。

  沈君沁被安排坐在這個全校最小的同學旁邊,就算不想注意他也沒辦法。沈君沁看他小小的手用力握住鉛筆寫字,心裡笑他果然只是個小不點,連握筆都不會,有一天終於忍不住開口:「你的字好醜。」

  陳彥哲頓了頓,斜眼看他,「字醜又沒關係,以後就用電腦打字了,誰管你字醜。」他又繼續努力在紙上一筆一劃刻字,「而且四歲小肌肉還沒發育完全,握筆有一定的難度,你懂不懂啊?」

  講話過度成熟又不客氣,是陳彥哲和同學處不好的原因,沈君沁把頭撇開,「我哪知道?我五歲,比你厲害多了!」他加重語氣,帶著諷刺說:「小不點。」

  「也才五歲。」陳彥哲轉頭看他的練習簿,「你還不是一樣,字醜死了。」

  沈君沁連忙趴下,用身體遮住練習簿,「哪有!」

  「我看到有幾個字超出格子了喔。」陳彥哲得意地笑,「至少我都寫在格子裡。」

  沈君沁不甘示弱,伸手指了陳彥哲的練習簿,「你的部首都分開了!根本變成兩個字!」

  「寫在同一格裡,白癡才會認為那是兩個字。」

  「你就等著考試被老師圈起來吧!笨蛋。」

  「這是練習。你知道練習是什麼意思?就是可以犯錯。考試我才不會犯這種白癡錯誤。」

  「那我這也是練──」

  老師敲敲黑板,把全班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他們兩人也不約而同看向老師,老師無奈地說:「正副班長可以不要帶頭講話嗎?」

  陳彥哲正要道歉,沈君沁搶先一步開口:「對不起,老師。」然後有點自滿地瞄向陳彥哲。

  陳彥哲也道了歉,然後像是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搶先道歉有什麼好得意的,笨蛋。」

  沈君沁瞪了他一眼,在心裡暗罵這小鬼真是有夠討人厭。

  可是沈君沁很難不關注陳彥哲,因為陳彥哲為人一點都不低調,除了考試,網球、騎馬、游泳、跑步等等運動項也難不到他;還彈得一手好琴,小小的手飛快地在琴鍵上來回跳躍,讓人忘了他的手掌即使張到最大也只能按到五個琴鍵。

  只要有能出風頭的機會,陳彥哲絕不謙虛缺席,不過上天果然還是有一點點公平,陳彥哲有個弱項,就是美術,他做出來的美勞和畫作都十分具有『個人風格』,成為其他同學私底下嘲笑的對象,沈君沁看不過去,有幾次想幫他一把,不過他本人並不在意。

  「藝術評鑑本來就是主觀的。」在課堂上費力刨挖眼前木板的陳彥哲這麼說。

  沈君沁看著他正在刻的版畫木板,問道:「你這是……豬嗎?」

  「是馬。你的眼睛長到哪裡去了?豬是偶蹄。」

  「我以為你忘記幫牠把腳趾分開。你不如就刻成偶蹄改成豬,說不定分數會比較高。」

  「這、是、馬。」陳彥哲停下刻得痠了的手,翻個白眼瞪他,「我覺得你很愛找我碴。」

  「難得有機會可以找你碴。」沈君沁笑說。

  陳彥哲笑著對他「哼」一聲,繼續刻自己的版畫。

  沈君沁喜歡和陳彥哲講話,比和其他人說話有意思多了,別人的話題都圍繞在比較上面,比成績、比奢侈品、比父母職場上的地位、比家裡公司的大小……這些比較,分出每個孩子的階級,階級高的孩子對階級低的孩子頤指氣使,霸凌同學而不自知。

  階級最高的當然非陳彥哲莫屬,不過他沒有參與那些幼稚的『小孩子玩意兒』,無形的階級地位也讓其他人不敢惹他。他們也嘲諷家裡只開了一間中小型公司的沈君沁『趨炎附勢』,但因為他的成績總是和陳彥哲一起遙遙領先全校,很得師長喜愛,又和陳彥哲那麼好,他們也只敢在背地裡說他閒話。

  可是,在升上初中部不久,沈君沁家的公司忽然破產了。

  父母一向只要求沈君沁維持好成績,他完全不清楚公司的事情,只知道沒有司機接他上下學,家裡值錢的物品都被搬空,還有很多人天天來要錢,父母成天愁眉不展,最後甚至對他說,下學期得轉學去公立學校,說不定還要去親戚家住一陣子。

  沈君沁再怎麼樣不管家裡的事,也知道他淪為窮人階級了。他起初仍去上學,反正學費都交了,但家道中落的他,變成同學嘲諷的對象。

  不過,陳彥哲完全沒有過問,而是像平常一樣和他說話,彷彿他一點異狀都沒有。沈君沁知道陳彥哲是不想讓他感到難堪,他也沒事似地繼續和陳彥哲來往。他不會表現出懦弱的樣子,因為陳彥哲不喜歡弱者。

  某一天,沈君沁被四個別班的男學生抓去廁所,硬脫了他的鞋子沾大便,在他面前搖晃那隻臭鞋子,笑道:「你很缺錢吧?把鞋子舔乾淨,就給你五萬。」

  沈君沁的雙手被抓住按在背後,無法離開,他瞪著他們,沒有回話。

  「這是你自己的鞋子耶,把自己的鞋子弄乾淨,還有錢可以拿,這麼好的事不多,要好好把握啊!」另一個男生拍拍他的臉,「五萬耶!你媽出去賣都賣不到這麼多──」

  沈君沁氣極了,他用力往後仰,狠狠撞上後面學生的臉,對方大叫一聲鬆了手,趁著他們一時慌亂,他想趕緊逃出去,但潮濕的地板使他沒穿鞋的腳滑了一跤,男生們撲上去壓住他,一陣拳打腳踢。

  他被揍到痛得躺在地上無法動彈,一隻手使勁捏開他的顎關節,迫使他張開嘴巴。

  「他馬的,你給我吃下去──」

  眼看那隻髒鞋就要塞進他的嘴裡,廁所門『碰』一聲打開,緊蹙眉心的陳彥哲出現在門口。

  雖然陳彥哲單槍匹馬,但誰都知道他是惹不得的,在學校被處罰還是小事,萬一連累父母的社經地位就糟了。他們連忙丟下鞋子和沈君沁,若無其事地從陳彥哲身旁溜走。

  陳彥哲走向他,伸出手,冷靜地低聲說:「我不會放過他們。」

  可是沈君沁不領情。他覺得自己太可恥了,居然被陳彥哲看到這麼狼狽不堪的模樣。他打掉陳彥哲的手,想從現場逃走,但只能拖著痛到幾乎不能走的腳蹣跚離開。

  那天之後,沈君沁不再去學校。他不想再看到陳彥哲,陳彥哲一定也不想再看到他,因為他變成弱者了,每個人都能欺負他。

  窩在家裡自暴自棄了一陣子,一天,沈君沁在母親歇斯底里的尖叫哭聲中醒來,不耐煩的他邊罵邊走出房間,然後看到父親吊在客廳那盞大吊燈下。

  債務隨著父親的死而結束,遭受打擊而心神喪失的母親被舅舅接回去照顧,沈君沁則寄住在大伯父家裡。

  青春期作祟的荷爾蒙,讓沈君沁對命運和世界充滿憤恨,他不再是資優生,成天和附近的不良少年鬼混,在學校打架滋事,最後也不回大伯父家了,反正大伯父原本也只是看上他的聰明才智才收留他,他失去這最後的價值之後,伯父母也視他如空氣,恨不得他快點離開。

  幫派雖然危險,但對沈君沁來說還比較有人情味,即使總有一天可能會死在某人的子彈或開山刀下,不過那也無妨,反正沒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了,若能為這群『朋友』盡一點力也不錯。

  不過,他沒想到他會再度見到陳彥哲。

  那個傍晚,一夥人因為一些小事,氣憤地商量再撂其他人去和另一個幫派談判的事,沒有加入討論的沈君沁,看到一輛許久未見的黑色BMW。那不是罕見的車款,但沈君沁就是認得,畢竟他曾看過那輛車接送陳彥哲那麼多年。

  從降下了一半的後車窗,他看到那雙冷靜的眼眸。

  沈君沁倒吸一口氣。又被看到了。自己如此醜陋不堪的模樣。

  他想不去注意那輛車,可是視線卻死死盯著,直到那輛車在不遠處停下,亮起表示臨停的方向燈。

  劇烈的心跳,讓沈君沁的胸口發疼。

  他在等我嗎?

  「喂,我突然有點事。」沈君沁不自然地對旁邊的朋友笑一下,「等一下就回來。」

  「幹,你不會是緊張到想烙賽吧?」朋友訕笑。

  沈君沁沒有理那些朋友,逕自走向轎車。熟悉的中年司機下車,為他打開後車門。

  後座穿著制服的陳彥哲望向前方,沒有看他。

  沈君沁坐進車裡,司機關上車門,回前座開車。

  他們沉默了很久,陳彥哲先開口,「我剛才以為我看到一個老朋友。」

  沈君沁用鼻子哼笑一聲,「後悔讓我上車了?」

  陳彥哲稍微偏頭看他一眼,「我說過,我討厭弱者,但是我對一隻很強的野狗沒有興趣。」

  「你這個小鬼臭屁三小。」

  陳彥哲的目光轉回前方,「我初中畢業要去美國。還有一年半,你如果趕上我,就跟我去。」

  「我不接受施捨。」沈君沁有點心動,可是拉不下臉。

  「誰說要施捨了?我試著操盤,賺了一點錢,可以借你。你以後慢慢還我就好。」陳彥哲勾起一邊嘴角笑了起來,「喔,我知道了,你怕成績比不上我會丟臉,所以才故意找台階下,對吧?」

  「去就去!幹恁娘你以為我是誰!」沈君沁習慣性地比出中指,忽然覺得不妥,趕緊收回來,「瞧不起人也要有個限度。半年後我托福滿分給你看!」

  陳彥哲也笑了,「拭目以待。學校成績也別太難看。」

  「幹!少狗眼看人低了!死小鬼!」

  「……還有,說話習慣改一下。難聽死了。」

  沈君沁更開心地故意說:「恁爸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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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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