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染黑大地時，奧斯頓的父親肯恩回家了。這幢屋子的位置太偏僻，在外做生意的他沒辦法常常回來，這次奧斯頓半個多月沒有看見他，一從二樓聽到汽車引擎聲，奧斯頓就匆匆跑下樓。
肯恩才打開門，就看見努力憋著不讓自己看起來氣喘吁吁的奧斯頓站在門口。
奧斯頓衝上前抱住父親，「歡迎你回家，父親。」
「怎麼下來了？」肯恩把脫下的風衣交給一旁的女傭，微皺著眉，面帶無奈的笑容。他知道這裡對一個小孩來說太悶了，可是他不能再失去這個兒子。
「好久沒看到你嘛！」奧斯頓拉著肯恩的手往屋裡走。
「你只是想纏著我講話吧？」
「不然很無聊啊，今天我看到的人只有亞撒醫生和蘇珊小姐。」蘇珊小姐是奧斯頓的家庭老師。
「說到這個，聽說你的算數學得很好。」肯恩用讚許地摸摸他的頭髮。
「嘿嘿，上次會考的考題我都會寫喔！」奧斯頓得意地說。
「不過，歷史好像……」
「那個不要提啦！」奧斯頓趕緊轉換話題，「對了，家裡有新的傭人嗎？」他試探性地問：「我看到外面有一個小孩子。」
「喔，你說的是韋特的兒子吧？他問我能不能讓他兒子來幫忙，我想他妻子最近剛生產，或許很缺錢，就讓他來了。聽安娜說，以一個小孩來說，算是滿勤快的。」
聽肯恩的語氣，對伊恩似乎還滿意。奧斯頓進一步問：「我可以和他玩嗎？」
肯恩看他一眼，篤定地說：「不行。他身上很髒，會有土啊、灰塵啊、或者動物的毛，你會生病。」
奧斯頓有點失望。肯恩知道奧斯頓想要玩伴，可是那個野孩子實在不是個好人選。
「你想要人陪，可以找艾琳。」艾琳才十五歲，肯恩找她來幫傭，主要就是因為她和奧斯頓的年紀比較近。
「她忙死了好嗎？」奧斯頓噘著嘴說：「而且根本是安娜小姐的翻版，囉哩八唆的。」
「好了，別抱怨了。」肯恩伸手進口袋摸出一個圓形的東西，「對了，這個給你。」
奧斯頓拿起那顆圓形的珠子看。他一開始以為是白色的珠子，但有一面有一個綠色的圈，圈裡是黑色的圓。稍微有點半透明的白色部分，在不同角度的光線下會出現不同色彩的光澤，綠色的部分也是，若非如此，這顆珠子看起來還真像一顆眼球。
「好漂亮喔！」
「我以為是蛋白石，白色的部分很像。不過我拿去鑑定，好像只是個玻璃珠。」
「沒有花很多錢吧？」奧斯頓怕自己的父親被人騙了。
「沒有，在地攤上買的。還以為撿到寶。」肯恩笑了起來。
「不過很漂亮啊。」奧斯頓拿起珠子對著煤油燈的光，慢慢轉動看它的顏色變化，開心道：「謝謝父親。」
珠子的綠色環形，有時會讓奧斯頓想起亞撒的眼睛。亞撒的右眼是藍色，左眼有時看起來是綠色的，亞撒說大概是以前哪一代有過綠色眼睛的基因。
可是奧斯頓想不透，遺傳會讓二邊眼睛的顏色不一樣嗎？
第二天早上，伊恩按照約定，偷偷摸摸來到奧斯頓的房間。奧斯頓拿出他特地留下來的二個圓麵包給伊恩，裡面塗了滿滿的蘋果和草苺果醬。
伊恩惶恐地咬一小口，塗得太滿的蘋果顆粒從麵包邊緣擠壓出來，還保留著水果微酸的蘋果粒與糖漿的甜配合得恰到好處，咀嚼之後濃郁的水果香味佈滿口中。伊恩忍不住又大咬兩口，驚訝道：「哇！好好吃喔！」
他的小嘴巴裡塞滿蘋果醬麵包，連聲音都被堵得模糊不清
「我就說吧！莉莉煮的果醬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奧斯頓得意道。
伊恩看看手上的麵包，問奧斯頓：「你不吃嗎？」
「沒關係，我要吃的話晚一點再跟艾琳講就好了。」奧斯頓雙手撐著臉頰，「你喜歡的話，明天早上我叫艾琳多給我一點！」
「不……謝謝少爺……」伊恩把剩下的麵包全塞進嘴裡，「這樣就夠了。」
但是奧斯頓還是決定明天早上要叫艾琳拿多拿二個麵包來，因為看著伊恩大口吃麵包，不知為何讓他覺得那好像很好吃的樣子，明明每天吃到不想吃了。
之後的早上，伊恩都偷偷溜來找奧斯頓，二人一邊吃麵包或糕點，伊恩一邊把自己生活上的事情說給奧斯頓聽，像是好像有鹿跑出來吃了他家菜園裡的嫩芽；剛出生不久的妹妹很會大便，常常搞得到處都是；早上撿了一個超大的雞蛋，打開來居然有二個蛋黃；有一次伊恩還用小盒子偷帶一隻蚱蜢過去，結果蚱蜢一蹦逃走，二個孩子在房間裡到處抓，緊張得半死。
這天伊恩一邊坐在椅子上吃奶油鬆糕，一邊搖晃著還踩不到地板的雙腿說：「我昨天在草地上發現一個兔子洞喔！有好幾隻小兔子，毛毛的、圓圓的，下次帶你去看！」
奧斯頓的臉色稍微變得暗淡，伊恩忽然注意到自己說錯話，他停下咀嚼的嘴巴，灰藍色的眼珠子不知所措地轉動，然後低下頭，充滿歉意地道：「對不起，少爺……我得意忘形了……」
奧斯頓看向窗外，「我也很想出去。等夏天吧……夏天我偶爾可以出去外面走一走。」他把頭轉回來，笑著問道：「小兔子多大隻啊？什麼顏色？」
伊恩的小手比了一個小小的球形，「頭大概這麼大，我沒有看到身體……兔子都是灰灰的、黃黃的，像石頭沾上泥土。」
「摸起來怎麼樣？你摸過嗎？」奧斯頓好奇問道。
「我抓過，兔子肉很好吃！」伊恩一下子就忘記剛才的事，又開心地用雙手做出彷揉捏的動作，「兔子毛很軟喔！」
「我也吃過兔子肉啊。」奧斯頓不服氣地說完，噘起嘴嘟噥，「可是我沒摸過。」
「沒關係，我可以抓一隻小兔子帶來給你！」伊恩自信滿滿地拍胸脯。
第二天早上，伊恩比平常還早來敲門，偷偷摸摸地進入奧斯頓房間的他，雙臂抱住自己的身體，奧斯頓看出他衣服前面有小小的動靜。
驚訝的奧斯頓還來不及問，伊恩放開手臂，一隻灰黃夾雜的小毛球從他懷中滾出來，小小的兔子緊張地在地上縮成一團，耳朵往後貼，黑亮亮的眼睛不知在看哪個方向。
這是奧斯頓第一次和活生生的動物離得這麼近，他倒吸一口氣，為了不驚嚇兔子而慢慢蹲下，小聲對兔子說：「來，過來。」
「牠聽不懂啦。」伊恩笑道。
「牠好可愛。」奧斯頓抬頭問伊恩，「我可以抱嗎？」
「好啊。」
伊恩迅速一把揪住小兔子後頸的皮，把那個小毛球拎起來拿給奧斯頓，「不用怕，牠不會咬人。」
「我才不怕兔子。」奧斯頓不悅地回嘴。
兩個小孩愉快嬉鬧著玩弄兔子，一會兒把牠放在地上看，玩得很快樂。
奧斯頓開心極了，他好高興有伊恩這個朋友。
隔天早上他一樣向艾琳要了幾個麵包和鬆糕，等待他的朋友過來。然而這一天，他的房門沒有出現小小的敲門聲。
奧斯頓趴在窗邊左看右看，又偷偷打開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口往下看，屏氣凝神地聽房子裡的聲音。可是他只聽到安娜和莉莉說話的聲音。韋特平時在院子裡工作，不太會進來屋裡。
奧斯頓不禁擔心起來。伊恩怎麼了？生病了嗎？昨天明明還那麼有精神地和他一起玩兔子。
又過一天，伊恩仍然沒有來。下午蘇珊來上課的時候，奧斯頓一直心不在焉，被罵了好幾次。蘇珊一走，奧斯頓馬上拉床邊的拉繩，艾琳聽到搖鈴的聲音急忙跑過來，看到奧斯頓沒有發作，鬆了一口氣。
「怎麼了？少爺。」
「韋特的兒子，今天沒有來嗎？」
艾琳好像料到奧斯頓會問這個問題，可是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她勉強微笑說：「那個……老爺要他別來了……」
「為什麼？」奧斯頓驚訝又生氣地大叫，他平常很少這麼激動，把艾琳嚇了一跳。
「因為……因為……他好像會跑進來……」艾琳吞吞吐吐地道：「他身上很髒，對您的身體不好……」
「我的身體好得很！」奧斯頓生氣地跺腳，「我和他在一起很開心！我喜歡他！叫他過來！」
「少爺，別生氣，老爺說明天會回來－－」艾琳試圖轉移話題。
「我不要！我討厭你們！給我出去！」奧斯頓用力把艾琳推出去，鎖上門，然後坐在門後面放聲大哭。
艾琳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門後的動靜，忽然聽到咻咻的呼吸聲，和奧斯頓斷斷續續的哭聲。
「少爺！開門！」她用力拍拍門之後，急忙跑回就在隔壁的房間拿鑰匙，並對著樓梯大叫：「安娜小姐！安娜小姐！少爺發作了！」
即使張大嘴巴也吸不到空氣，奧斯頓抓住自己的衣領，痛苦地倒在地上。
──好難過……誰來救我……
即使知道床頭旁的小櫃子裡就有緊急用的氣管擴張劑，但奧斯頓的手腳已經不聽使喚，連要爬過去都很困難。
──我不要死……誰……快來……
流著眼淚半閉上的眼睛，在矇矓中看到房間裡出現一個巨大的黑影。
半裸著高大壯碩的深灰黑色上身，下身圍著潔白的裙子，灰黑色的胸脯長滿濃密的黑毛，整個頸部和頭部也都是毛──那不是人的頭，有著像狼犬一樣尖突的鼻子，跟直聳的耳朵。
這個影子看起來非常像一個傳說的神。
──阿努比斯……？
奧斯頓的頭腦一團混亂。他要死了嗎？可是為什麼出現的是阿努比斯？他們信仰的是天主教，要出現也應該是天使吧？
阿努比斯向他伸出手，像是跟他討東西。仍抓著自己衣領的奧斯頓不知所措地看著祂，完全不知道祂要什麼。
阿努比斯接近他，青綠色的狼眼直直望進他的眼中，接著伸出巨大的手，穿透進入他的胸口。
奧斯頓一開始沒有感覺，然後驀地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他想要放聲大叫，卻叫不出聲，身體也無法動彈。
阿努比斯慢慢收回手，在祂手中，握著一個跳動的東西──心臟，每收縮一次都湧出血液。
──要審判我嗎………
奧斯頓還沒看到祂的下一步動作，就不省人事。
艾琳去拿鑰匙來開門也不過一下子的時間，她打開門時奧斯頓已經不省人事昏倒在地上，臉色蒼白渾身是汗，但還有呼吸。她把奧斯頓抱上床之後，不一會兒亞撒就來了。
肯恩在外地處理事務，安娜好不容易才連絡上他，不過他一時之間還趕不回來。
奧斯頓虛弱地躺在床上，他累極了，身體的力氣彷彿被抽乾，連頭都難以轉動。
安娜帶著亞撒走進來。他一樣面帶微笑地問候奧斯頓，然後彎下腰，將聽診器按在奧斯頓的胸口。
亞撒的表情很認真。奧斯頓看著他的臉，覺得那隻綠色的眼睛似乎變得更綠了。
「嗯……真是奇蹟。」亞撒把聽診器掛在脖子上笑道：「你的肺一點雜音都沒有，非常安靜，可能比一般人還好，就像氣喘好了一樣，真不可思議。不過還是要多觀察看看。」
安娜不可置信地用雙手摀住嘴巴。奧斯頓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呆滯。
「不過……還是有一點小毛病，這個也是要多觀察。」
安娜的表情又轉為擔心，「請問是什麼事情？醫生。」
「心臟……跳得很慢很慢喔。不過如果只是跳得慢倒是沒什麼關係。」亞撒露出令人放心的笑容。
奧斯頓沒怎麼在聽亞撒的話，只顧著看他翠綠色的眼珠，「亞撒。你的眼睛，好綠喔。」
「是嗎？」亞撒笑笑，「每天都一樣吧？」
奧斯頓覺得不一樣，可是那也可能是他的錯覺，所以他沒有回話。
「說到眼睛，我想到一個關於眼睛的故事。」亞撒在床邊蹲下，手肘靠在床上，雙手交握，「以前有一個女孩，長得很漂亮、很漂亮，她很愛耶穌，發誓一生守貞。可是有個公爵眷戀她的美貌，三番兩次要娶她為妻。有一次，她問公爵派去的人說：『公爵大人究竟愛我哪一點呢？』公爵回覆她：『我愛妳那雙像湖水一樣美麗的綠色眼睛。』於是她把眼珠挖出來，交給使者，『那麼，就把這對眼睛送給大人吧。』」
「唉呀，真是好可怕的故事。」安娜併攏的指尖稍微遮著嘴邊，微微皺眉。她不喜歡讓奧斯頓聽這種恐怖故事。
「聽說，公爵丟棄了那對眼珠，被女孩的僕人收起來，變成了美麗的寶石。」亞撒繼續說：「因為那雙眼睛始終凝望著天主，所以戴上它，就可以看見鬼神……」
對故事內容驚愕的奧斯頓，終於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開口：「怎麼戴？」
「挖出自己的眼睛，放進去啊。」亞撒微笑。
這讓安娜心裡更不舒服了，她催促著亞撒道：「醫生，都檢查完了嗎？」
「嗯，是的。沒有大礙，只是還很虛弱。多休息喔。」亞撒拍拍奧斯頓身上的被子，站起來，望向床的另一邊。
他的綠色虹膜中央的漆黑瞳孔上，映照出一個黑色的胡狼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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