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溫和的嗶嗶聲在清晨響起。菲爾按掉鬧鐘，睜開還想賴床的眼睛，耳朵在寧靜中聽到一個細小的茲茲聲。
他起床換了衣服，有舊傷的大腿讓他無法正常行走，一跛一跛地打開房門。奶油煎麵糊的香氣飄進他的鼻腔。
他緩緩走去廚房。一個穿著土黃色圍裙的瘦高黑髮身影站在瓦斯爐前，耐心地等待平底鍋中鬆餅的翻面時機。餐桌上已經放了早報、一壺泡好的咖啡，以及牛奶與果汁。
「早安，喬舒亞。」菲爾倒了一杯咖啡，加三匙砂糖攪拌，然後倒入牛奶。
「早。」
喬舒亞沒有轉頭，淡淡地回應。
喬舒亞今年應該是十七歲了，菲爾收養他以來，他一直很冷漠。不過菲爾也不怪他，畢竟幼年時就見識到那麼可怕的景象，心裡難免產生陰影。
那是大約十年前的事。
菲爾和搭擋巴布在夜間開車巡邏，途經一間廢棄的小型工廠，在路燈的青白光芒中，他們看到半掩的生鏽鐵門下，流出一大灘深色液體。
他們一開車門，就聞到撲鼻的血腥味，於是拿出腰間的佩槍，躡手躡腳地過去推開鐵門，用手電筒往工廠內部照射。
裡面的景象讓他們倒抽一口氣。幾具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不是胸口搗爛得血肉模糊，就是頭部砸得變形。
除了駭人的屍體之外，還有一個黑髮小男孩跪坐在地上，小男孩面前躺著一個張大眼睛與嘴巴，應該也已經死去了的女子。照女子衣衫破損零亂的狀況看來，她似乎曾經遭到暴行，但女子的身體沒有恐怖的外傷，與其他人不同。
巴布急忙回車上用無線電呼叫支援，菲爾戰戰兢兢地走進去，他原本以為小男孩也死了，豈料男孩慢慢抬起頭，用冷冷的眼神望向他。那一瞬間，菲爾心中閃過『活屍』這個詞，幸好他馬上否定自己可笑的念頭，壓抑恐懼的情緒，慢慢走向男孩。
男孩當然是活人。他被送往醫院，檢查結果顯示他身體內外都沒受到一丁點兒傷害，只是常常陷入恍惚狀態，而且不理會任何人，只有菲爾去看他時，他才會轉頭看菲爾。他那時也只說過一句話。是對菲爾說的。
他問菲爾：「她死了嗎？」
菲爾點頭。然後男孩不再開口，甚至對其他人看都不看一眼。
菲爾的妻子多莉絲覺得男孩很可憐，便建議收養他，為他取名喬舒亞。
菲爾和多莉絲當時有一個一歲的兒子名叫卡洛，菲爾一開始有點擔心喬舒亞經歷那種事情，性格會變得暴戾扭曲，但是喬舒亞出乎意料地疼愛卡洛，而且不知原因為何，對所有人都冷漠的喬舒亞，只會對卡洛露出笑容。
收養喬舒亞一年多後，多莉絲就因車禍意外身亡，這個家裡只剩下三個男性，幸好看起來好像才八歲的喬舒亞十分成熟懂事，而且幾乎什麼事情都會做，還會幫卡洛和他自己剪頭髮。若不是喬舒亞照顧卡洛，菲爾恐怕會手忙腳亂。
喬舒亞把鬆餅鏟進已經放了炒蛋、香腸和生菜沙拉的盤子裡，分別放在桌上的三個位子，他正在午餐盒裡放手撕豬肉三明治和盛裝水果丁的番茄盅。
菲爾把切開的鬆餅放入口中，看著喬舒亞的動作，問道：「午餐是什麼？」
「猜猜看。」
「嗯……」菲爾抽動鼻子幾下，接著大大吸入一口氣，思考似地喃喃說：「有烤肉醬的味道……還有煙燻的味道………」他拍一下手，「啊哈！我猜是手撕豬肉三明治！」
其實菲爾早就知道了，因為昨天早上卡洛才拜託喬舒亞做來當午餐，只是喬舒亞難得會如此和他互動，他也當個稱職的老爸，陪喬舒亞玩一下。
菲爾誇張的動作和語氣常常能逗卡洛大笑，但是聽在喬舒亞耳裡，卻什麼感覺也沒有。他在內心輕輕嘆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缺乏情緒波動，或許是因為原本應是單一的受精卵分裂成了兩個人，所以他只感覺得到負面意念，無法像總是能挖掘出善意心情的『他』一樣天真又開心。
所以，他們才會是『瑕疵品』。
沒有轉身的喬舒亞，仍然用平淡的語氣說：「猜對了。你的鼻子真靈。」
菲爾壓低一邊眉毛，苦笑看著喬舒亞的背影。他總覺得喬舒亞和他們之間隔著一道透明的牆，即使一起生活了十年，他仍然不了解喬舒亞，就連當年被姦殺慘死的女人是誰都一無所知，他們每次一提到那次的案子，喬舒亞就閉口不語，心理醫生說喬舒亞可能有嚴重的精神創傷，不適合再追問。然而他們查了警方的全國失蹤人口資訊也沒有頭緒，只能把喬舒亞和那個女人當成是流浪過來的難民。
菲爾吃得差不多了，剛起床梳洗完畢的卡洛小跑步過來，從後面撲向喬舒亞，抱住他說：「喬舒亞早安！」
喬舒亞轉頭微笑，「早安，卡洛。」
菲爾曾經半開玩笑地說喬舒亞偏心，只會對卡洛笑。那是因為卡洛一出現在喬舒亞身邊，喬舒亞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原因。
他打從第一次見到嬰兒時的卡洛就是如此，當時胖嘟嘟的卡洛朝他揮舞著沾滿口水的手搖鈴，只長出上下四顆小門牙的小嘴衝著他笑，他心裡的鬱悶、不安與其他各種說不出來的負面情緒驀然一掃而空，於是也不禁跟著那個天真的嬰兒笑起來。
如果不是對卡洛，喬舒亞找不到笑的理由。對他而言，這個世界充滿了醜惡的意念，光是維持平常的生活就費了他很大的工夫。
卡洛一邊拉開椅子坐下，一邊開心地說：「哇！是鬆餅！」然後對菲爾說：「我要果醬！」
「嘿，只會對我要果醬啊？」菲爾把果醬拿給卡洛，佯裝不滿地說。
卡洛拿了果醬，不好意思地吐舌頭說：「爸爸早安！」
喬舒亞把午餐盒拿給菲爾，菲爾今天值早班，已經要出門了。他把午餐盒塞進背包裡，對二個兒子揮一下手，「我走了。晚上見。」
「晚上見。」
「爸爸掰掰！」
菲爾蹣跚地慢慢走出去，打開停在家門前人行道邊的車，發動車子離開。
喬舒亞站在門前目送菲爾的車子駛離，然後回到廚房拉開椅子，默默和卡洛吃早餐。
「對了對了，喬舒亞，你明年畢業對不對？」卡洛滿嘴塞了香腸和炒蛋問。
「對。」喬舒亞用叉子指一下卡洛的盤子，「菜要吃掉。」
「我不喜歡菜嘛。」卡洛不甘願地插起一片萵苣葉送進嘴裡，「我跟迪倫說你明年就要大學畢業了，他說我騙人！我才沒有騙人，是喬舒亞很厲害啊！」
喬舒亞稍微皺起眉頭，「這種事，不要到處講。」
「是他說他姊姊申請到那裡，說他姊姊有多厲害多厲害，所以我才說喬舒亞明年就要畢業，更厲害！」卡洛嘟起嘴說。
學校的課業對喬舒亞來說太簡單了，之前在『那裡』的時候，不到一年，他就已經和『他』看遍了各級教科書，起初還覺得做題目很好玩，但當他發現『他們』想知道他和『他』的智商之後，他就開始亂做題目。
喬舒亞從『他們』的反應，知道自己應該很聰明，所以『他們』才用許多方法，處心機慮想測出他和『他』的程度。然而為了想掩人耳目，自從在這個家裡生活，喬舒亞就只想低調，只是學校真的太無聊，無聊到他雖然極力忍耐了，還是不得不偶爾跳級一下；甚至進了現在的大學，他還是常常蹺課去圖書館看書。
距離他們家最近的那所大學，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名校，之前甚至出現過十三歲的博士生，所以喬舒亞還不算太稀奇。可是他仍然不希望卡洛到處宣揚。
「好了，吃完沙拉，等一下我送你去搭電車。」
喬舒亞很快解決了自己的那一份，順手先把自己和菲爾的盤子洗一洗，然後把午餐盒放進背包，並把第三個午餐盒拿給卡洛。
「今天中午是什麼？」卡洛期待地問。
「你昨天說要吃的，手撕豬肉三明治。」
「哇！好棒！我最愛喬舒亞了！」
「菜也要吃完，不可以丟掉。」
「……好啦。」卡洛噘起嘴，「那你也別放太多嘛。」
「多吃菜才健康。烤肉醬汁會滲進菜絲裡，不會難吃。」
「可是還是有菜味啊……」
卡洛小聲咕噥，慢吞吞地把菜葉一片一片吃掉，最後再吃了他特地留到最後的葡萄乾和小蕃茄，然後把午餐盒收進手提袋，穿上制服外套，「ＯＫ！走吧！」
喬舒亞載卡洛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車。卡洛戴上安全帽，喬舒亞騎上去後，他坐在後面的置物架上，抱住前面喬舒亞的腰。
喬舒亞稍微轉頭確認卡洛坐穩了，才剛踩下踏板，腦部突然一陣刺痛，讓他趕緊又停下來。
卡洛探頭看到喬舒亞低頭按住額頭，擔心地問：「怎麼了？又頭痛了？」
「嗯……沒事。」喬舒亞難受地緊閉眼睛喘氣，「等一下就好。」
喬舒亞稍微轉頭看人行道後面。剛才只有一個人經過他旁邊。那是一個年輕男人，穿Ｔ恤和牛仔褲，斜背著單肩書包，看起來再平常不過。
但是那個人經過喬舒亞的時候，一股極大的惡意衝進喬舒亞的頭腦裡，讓他的頭腦刺痛不已。
喬舒亞感覺到那個人想殺了幾天前剛分手的前女友。這個惡意的頭痛已經困擾喬舒亞兩天了，沒想到現在會遇到惡意念頭的主人。他總是告訴自己別管，那可能只是單純的想像而已，不見得會付諸實行；就算真的做了，也與他無關。
卡洛知道頭痛是喬舒亞的老毛病了，以前菲爾擔心會不會是頭腦有什麼病變，但檢查之後並沒有發現問題，只能當做一般的偏頭痛處理。
喬舒亞深深吸二口氣，重新握住自行車的龍頭，「抓緊。要走了。」
路面電車的候車站在車程約十分鐘的地方，電車站前面有一段很長的斜坡，喬舒亞騎上去時的速度和在平地一樣，卡洛以為這段斜坡很輕鬆，結果有一次星期六和喬舒亞騎車閒晃，還騎不到一半他就累得必須下來牽車。
到了電車站，一群穿著制服嘰嘰喳喳聊天等車的中小學生裡，卡洛看到迪倫的身影，他跳下車揮手叫著說：「迪倫！」
迪倫旁邊站了一個穿便服的長髮女孩，她看到喬舒亞之後臉紅了，轉過去對迪倫說了些話。
「我走了。」喬舒亞對卡洛說。
「嗯，掰掰！」
喬舒亞騎車離開，卡洛走向人群中的迪倫。
「這我姊啦。艾美。」迪倫有點不甘願地向卡洛介紹，「她說要來看看喬舒亞──啊好痛！妳幹嘛打我！」
艾美用力巴了迪倫的後腦勺一掌，然後慌張地向卡洛澄清：「沒有啦，只是今天早上比較有空所以就……」然後她又驚嘆地說：「你長得好可愛喔！我剛才還以為你是女生。」
卡洛習慣被認成女孩，他笑了幾聲，「謝謝。」
倒是迪倫責備他姊姊：「那有人說男生可愛的啊！呆瓜！」
「就真的很可愛嘛！你很煩耶！」艾美看一下手錶，「啊，我要去趕火車了。再見。」
艾美唸的高中，搭這裡的路面電車不會到，所以她是特地過來的。
電車來了，等著上學的學生一湧而上。卡洛擠在人群中問迪倫：「她來做什麼啊？」
「啊就來看喬舒亞的啊。那女人居然臉紅，該不會喜歡上他了吧？」迪倫嘲笑自己的姊姊之後，懷疑地問：「他真的要畢業了？他不是才十七歲？」
「他厲害啊！」卡洛得意地說。
「還會煮菜，有這種哥哥真的好好喔！哪像艾美只會發花癡。」說到煮菜，迪倫迫不及待地問：「你今天中午吃什麼？」
「手撕豬肉三明治喔！」
「哇喔！喬舒亞做的超好吃，分我一點好不好？」
「可以啊，不過你要幫我把裡面的生菜絲吃掉。」
「啊？」迪倫發出抱怨的聲音，「你下次叫喬舒亞少放一點菜啦。」
卡洛無奈地聳肩，「講了下次只會變更多而已……」
不知道弟弟正在和同學一起抱怨自己放太多菜的喬舒亞，騎著自行車前往學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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