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祥坐在飯店大廳裡往外張望,一看到那輛銀色福斯公司車開進飯店的車道,就快步走出去。

  從駕駛座下來的不是前幾天的Anna,是蓄了小鬍子的Andreas,而另一個走出車子的人,他再熟悉不過。

  Eric的深灰色西裝外面披一件紺色長大衣,冷風吹來衣襬飄飄,簡直像明星在拍電影,不知是否這幾天都沒怎麼看到亞洲人,張嘉祥一見到Eric,內心湧出一股感動,他想過去幫Andreas搬後車廂的行李,才剛開口叫了「Eric」,右腳一滑,右膝「叩」一聲跪在地上。

  Andreas放下行李過去扶他,說了一連串外語,應該是問他有沒有事,張嘉祥的膝蓋痛到發麻,還是勉強笑說:「沒事、沒事……地有點滑……」

  飯店門房把Eric的皮箱拉走,Eric對Andreas說些話,然後對著張嘉祥用下巴指向車子,「你先去車上,我一會兒就來。」

  張嘉祥的膝蓋仍然痛到難以使力,他一跛一跛地走向車子,不好意思地對Andreas笑,「沒關係,OK、OK。」

  坐進後座,張嘉祥吐一口氣,揉揉還痛的膝蓋。明明這幾天都沒滑倒過,怎麼一見到Eric就出糗,真是丟臉。

  Eric沒多久出來了,坐進張嘉祥旁邊的空位和Andreas說話,Andreas也邊和他談天邊開車。

  張嘉祥一句都聽不懂,更別說插話了,他靜靜地坐在旁邊聽。和在台灣不同,Eric的聲調和表情都很輕鬆,偶爾還會笑一笑,他好羨慕Andreas可以和Eric聊得那麼自在,也好想知道他們在聊什麼好笑的事。

  「Sean!」Andreas突然叫了張嘉祥,並透過後視鏡看他,笑說:「Konnichiwa!」

  「啊?」張嘉祥呆了幾秒。那句話好耳熟……是英文嗎?

  「他問我你為什麼不會說英語,我說你是學日語的。」Eric淡淡地解釋。

  「喔……喔,Kon……Konnichiwa……」張嘉祥趕緊回應。

  「Japanese,GOOD!」Andreas比出大姆指。

  「呃……Thank you……」太久沒用日語,張嘉祥只能用英語回答。

  不過張嘉祥很驚訝,他以為遇到這種話題,Eric會損他幾句,反正他又聽不懂,沒想到Eric還幫他找理由;只不過他現在得祈禱這邊的公司沒人會日語,否則他就糗大了。

  Eric不像張嘉祥來的第一天那麼悠哉,他沒有先用餐,而是先進公司,Karl熱情地出來迎接他們,兩人又一路談笑走進Karl的辦公室,張嘉祥很想裝得有參與感,可是還是只能在他們笑的時候陪笑,其他時間交互看Karl和Eric的臉。

  Karl看起來已步入中年,Eric相形之下非常年輕,但落落大方的態度使他的氣勢並不遜於Karl。這是張嘉祥頭一次注視Eric,平常他很少敢正眼看Eric,更別說像現在這樣盯著瞧。不諱言,Eric的風采很迷人,張嘉祥很想知道他那沉穩的自信是哪裡來的,果然是家世的緣故嗎?這就是所謂有錢人的氣質吧?

  他們聊到十一點多,Eric突然轉頭對張嘉祥說:「好,走了。」

  「咦?」張嘉祥愣了愣。

  「他們十二點下班,別打擾人家。」

  Eric說完就站起來,又和Karl說幾句話,外加客氣地搖手,像是婉拒某事。張嘉祥也跟著站起來,隨Eric走出辦公室。

  「中午十二點下班?」張嘉祥看手錶確認時間,不可置信地問。

  「聖誕夜前日的星期五只上班到中午。」Eric一邊對其他人揮手再見,一邊說:「我們去吃午餐。」

  這是張嘉祥第一次沒有人接送,他緊跟著Eric走出大樓,路上的積雪被踩得又髒又滑,他還得小心別再滑倒,在這裡滑倒不比飯店門口,若褲子全濕了可是會冰得要命。

  Eric想起不久前張嘉祥滑倒的蠢樣,放慢走路的速度,不知是挖苦還是好意叮嚀說:「走路小心點,別滑倒了。」

  張嘉祥尷尬地點頭,專心注意腳步,「怎麼去餐廳啊?」

  他以為會聽到搭計程車之類的回答,沒想到Eric說:「搭電車。」

  「啊?」

  「計程車像搶錢,搭了會很不爽。」

  「我以為你不會在意那個。」

  Eric回頭看他一眼,「有錢不代表我要隨便撒。」

  「說的也是……」

  張嘉祥乾笑幾聲化解自己的尷尬時,Eric又說:「難得出遠門就要體驗一下當地環境,拓展眼界,不要只待公司和飯店。」

  張嘉祥默默點頭,想想覺得奇怪,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只待公司和飯店?」

  「看你那畏首畏尾的樣子就知道了。你八成會因為語言不通,不敢外出。」

  「我……我也是有出來走走的……」張嘉祥辯解般地說。

  「當然,不出去吃飯你會餓死,所以我看頂多也只是去附近的速食店和麵包店吧……不,你看不懂瑞典文,所以不會去麵包店。」

  完全說中了。「你是偵探嗎?」

  「這種程度還不算推理。你太好懂了。」

  反正我就是笨。張嘉祥在心裡嘀咕。

  Eric帶他搭電車到一間餐廳,光裝潢就很高級,張嘉祥開始擔心起自己的荷包,雖然是跟主管出差,飯錢應該還是得自付吧?

  坐下看了菜單,他倒抽好大一口涼氣。他不斷在菜單上尋找最便宜的餐點,可是看照片似乎是前菜之類,沒有人光點前菜吧?

  Eric見他把菜單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最後研究起前菜和開胃菜,猜想他被價錢嚇到了。

  張嘉祥看了半天,指著一道前菜名稱,「我……我吃這個就行了。」

  Eric忍不住想確認一件事,「我說,你該不會不知道,餐費是實報實銷的吧?」

  「啊?」

  果然又是這個呆呆的回應。Eric嘆了口氣,又覺得好笑而笑了出來,「收據留著,回去可以報帳,只要金額別太誇張……你不知道嗎?」

  「沒人告訴我啊……」張嘉祥小聲咕噥,然後猛然想起之前速食店的收據不知道還在不在,急忙翻皮夾、摸口袋,最後只找到一張。他以為收據沒有用,每次吃完就和垃圾一起隨手扔了,還能在口袋裡找到一張已經算是幸運。

  張嘉祥把那張收據小心收好,一抬頭看到Eric笑得很開心,有點不滿地說:「有那麼好笑嗎?」哼,有錢人了不起啊?

  「我不是嘲笑你。」話雖這麼說,Eric還是繼續笑。幾天沒見,張嘉祥這個人還是一樣有趣,從一見面就表現出天然不做作的呆樣,讓他這幾天略為陰沉的心情轉瞬間晴空萬里。

  Eric想起這幾天的事,忽然收起笑容,恢復平淡的語氣,「你就盡量點吧。」

  張嘉祥翻回主菜那頁,從菜單上方偷看Eric。雖然Eric剛才笑他讓他不太開心,可是突然一下子又板起面孔,變化也太劇烈了。

  他們點了套餐,接下來是安靜的用餐時間,Eric沒開口,張嘉祥也不主動說話,直到主菜送上來,張嘉祥張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盤子上圍了一圈黃色泥狀物的褐色『滷肉』,好一會兒沒有動餐具,Eric才問:「發什麼呆?」

  「這是我點的嗎?」他歪著頭看盤子。

  「麋鹿肉配馬鈴薯泥,不是嗎?」

  「咦?我點的不是魚排和肉丸嗎?」

  「噢,你指錯了,那是上一個。」Eric慢條斯理地切開盤子裡的鮭魚。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又沒說。我以為你想試試麋鹿肉。」

  麋鹿肉。張嘉祥凝視著盤子裡的褐色肉塊,視覺上很像滷肉,可是不知道實際上是什麼味道。既然點了就吃吧。他舀起一匙,毅然決然放入口中。

  「嗯?」他仔細咀嚼,「蠻好吃的耶!」

  「是嗎?」Eric對此漠不關心。

  「真的真的,就像滷肉一樣,吃吃看?」

  張嘉祥興致勃勃地舀起一匙馬鈴薯泥和燉麋鹿肉,伸到Eric面前,Eric皺起眉,把他的手移回去,「不用了謝謝。」

  「真的,不用客氣,吃吃看嘛!」

  Eric低聲說:「放下。餵別人吃東西很沒禮貌。」

  張嘉祥收回手,縮了縮脖子,小聲說:「抱歉。」

  又被訓了。張嘉祥在心裡為自己辯稱,吃飯時挾菜給別人不是台灣人的習慣嗎?只是想分享一下而已嘛。該不會其實Eric不敢吃麋鹿肉吧?

  想歸想,他可不敢真的問出口,只好乖乖安靜吃盤子裡的麋鹿肉。

  「待會兒回飯店,到我房間來,報告你昨天開會結果。」

  一口馬鈴薯泥差點梗在喉嚨,張嘉祥硬吞下去,才回答:「是……」
 
  面對Eric果然還是無法輕鬆。想想自己剛來的第一天多麼悠哉,Anna還帶他在市內晃了一圈,哪像Eric一來就是工作工作。張嘉祥在心裡抱怨一堆之後才想起他現在是出差,不是出國玩,現在就是上班時間,Eric的要求並不無理。
  
  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回Hermit,說Eric在會比較有事做,比較好……想到Hermit,張嘉祥重新振作精神,他得認真才行,不能老想貪圖輕鬆。

  吃完午餐,當然就直接回飯店。Eric告訴張嘉祥他的房間號碼,張嘉祥回房帶筆電去找Eric。Eric的房間令他大開眼界,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有客廳的套房,就像電影裡面有錢人或黑道老大或情報員住的那種。

  Eric站在小吧台前,打開架上的一瓶迷你白蘭地,倒入放了冰塊的玻璃杯中。那個原尺寸縮小的玻璃瓶煞是可愛,張嘉祥忍不住一瓶瓶拿起來看。

  Eric拿起玻璃杯問他,「來一點?」

  張嘉祥興奮地點頭,「嗯,好,謝謝。」

  「哪個?」

  「就……一樣的。」

  張嘉祥指著Eric的杯子,Eric也在杯裡放幾個冰塊,倒半杯酒給他。

  張嘉祥平時幾乎不喝酒,因為他覺得酒不是苦澀就是嗆辣,一點都不好喝,剛才只是因為新鮮感才說好,但是都倒了,總不能說不喝,他硬著頭皮喝一口,眼睛一亮。好甜。雖然還是有酒精味衝出鼻孔,但口感還不錯。

  「好好喝,比想像中甜。」張嘉祥笑著,又喝一口冰冰涼涼的酒。

  「好了,先來報告。等一下有時間還可以出去晃晃。」Eric走向沙發,回頭看張嘉祥仰頭把半杯酒喝光,皺眉說:「快過來。」

  張嘉祥搖晃手中的杯子,冰塊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我可以再倒一杯嗎?」

  「嗯……」Eric有點疑惑。平常看不出張嘉祥是這麼愛喝酒的人。

  張嘉祥開心地把小瓶子裡剩下的酒都倒完,又喝了一口冰冰涼涼的甜甜液體,才走過去打開筆電。

  在等筆電開機時,張嘉祥邊喝邊笑說:「這裡的人啊,好悠閒喔!Eric你也多學著點嘛!」

  「啊?」這次換Eric發出疑問聲。

  「你知道嗎?你太嚴肅了。」張嘉祥把那杯酒當果汁一樣喝乾,還把冰塊含進嘴裡咬碎,「你要放鬆一點,慢慢來……」

  Eric注意到張嘉祥的臉愈來愈紅,「Sean。你喝醉了?」

  「沒有啊,沒有醉啊。」張嘉祥哈哈笑幾聲,扯拆領帶,解開前兩顆釦子,「好熱喔,暖氣太強了。不過這裡太冷了。你好厲害喔,Eric,只穿大衣都不會冷。」他笑著拍Eric的肩膀,「你穿大衣亂帥一把的!君沁本來也要借我,可是我穿起來好矬,好像小孩穿大人的衣服。」

  Eric肯定這傢伙醉了。他無奈地翻了白眼,拿開張嘉祥的手,「你醉了。回去睡覺。」

  「沒有啦!我沒有醉啦!我要講……我要跟你講……」張嘉祥揮揮手,然後停頓幾秒,大笑,「我忘記我要講什麼了!」

  不但喝醉,還發酒瘋。Eric困擾地按住額頭。既然這樣,不如把他灌醉到睡著還比較好。

  Eric從小吧台拿了伏特加,打開冰箱拿一罐汽水,倒進張嘉祥的杯子裡混合。

  「Eric……我跟你說……咦?你在做……什麼?」搖頭晃腦的張嘉祥看著他的動作。

  Eric把杯子拿給他,「來,這也是甜甜的,快喝。」

  張嘉祥喝一口,大叫,「哇!好刺……刺刺的……」

  「喝掉。」

  「你好兇喔……」張嘉祥垂下肩膀,噘起嘴,一副要哭的模樣,「你一直對我好兇……我很努力了……」接著真的掉了淚,「我今天看到你好高興……可是你……好像都不高興……」

  張嘉祥邊啜泣邊喝那杯伏特加汽水,也不忘繼續哭,「你不喜歡我……就讓我走啊……讓我回家啊……嗚嗚……」

  他喝完之後又哭著胡言亂語一陣子,才趴在沙發上睡了。

  Eric鬆一口氣,暗忖張嘉祥酒量真差,以後不能讓他碰酒,不會喝酒還湊什麼熱鬧。

  他瞪著眼前趴在沙發上哭到睡著的人,不知道該拿這個醉鬼怎麼辦。看來只能讓他睡在這裡了,就算沙發不夠長也沒辦法。

  Eric把張嘉祥翻過去,脫掉他的黑色休閒鞋,讓那雙腳掛在一邊扶手上。

  他關了筆電,喝一口酒,看著呼呼大睡的張嘉祥,那紅通通的臉頰上還留著濕濕的淚痕。

  『你一直對我好兇……』

  『我今天看到你好高興……』

  我哪有很兇。Eric默默反駁。他自認改善很多了,而且……

  他今天看到張嘉祥,其實也挺高興的。沒想到這個迷糊蛋平常還有緩和氣氛的作用,這幾天少了這個傻笑的傢伙,他身邊恢復之前那般『幹練』的氛圍,竟讓他莫名煩躁。

  當然,他的煩躁也和『那件事』有一些關係──

  算了。他搖搖頭,拿出手機,拍下張嘉祥仰頭張嘴睡覺的蠢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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