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開病房的門，御堂已經醒了，他背靠著病床立起的前半部，護士正幫他量血壓，一旁的護工把床上的小桌架好，放上早餐。
看到御堂醒來，佐伯顯得很高興，他快步走上前，沒有掩飾笑容地喚了一聲：「御堂。」
御堂抬頭看佐伯，露出帶點疑惑的客氣微笑。
「怎麼樣？還好嗎？頭會痛嗎？」佐伯握住御堂的手，御堂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不自在。
御堂慢慢縮回手，仍用疑惑的表情看著佐伯，然後緩緩開口：「抱歉，我認識你嗎？」
「咦？」
佐伯的笑容僵在臉上。他凝視著御堂的眼睛，那雙眼眸中透露出明確的疑問。
「我是……佐伯，佐伯克哉。」佐伯的聲音有點顫抖，「你失去記憶了？」
御堂看著他，搖搖頭，「我沒有失去記憶，可是……實在很抱歉，我不記得佐伯先生的事。」
沒有失去記憶？這是怎麼回事？御堂只忘記自己了嗎？
佐伯盡量壓抑激動的心情，平靜地說：「我們一起合夥開公司啊，你怎麼忘了──」
「開公司？」御堂驚訝地張大眼睛，「我………我不是才剛進ＭＧＮ不久而已……」
「啊？？」佐伯比御堂更驚訝，「什麼剛進ＭＧＮ……你今年幾歲？」
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追問自己的年齡，御堂好像有些驚嚇，「……應該是……二十三……」
佐伯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御堂喪失了超過十年的記憶？
佐伯思索著該從哪裡向御堂解釋，他想了一下，先從公事包裡拿出名片夾，拿出二張名片給御堂。一張是他的，一張是御堂的。
御堂看著那二張名片，難以置信地喃喃說：「Acquire Association……專務？」
御堂壓根兒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放棄知名大企業的工作，和人合夥開公司，更何況，他對眼前這位佐伯克哉完全沒有印象。
佐伯和御堂都沉默著，佐伯猶豫許久，最後終於開口說：「其實……你今年三十五歲。你曾經是ＭＧＮ的開發部長。我和你是在那時認識的。」
佐伯的第一句話就震撼了御堂的內心。三十五歲？怎麼可能？
看到御堂震驚混亂的眼神，佐伯看了看掛在床頭牆上的病歷表，拿下來遞給御堂。
御堂看到上面寫的年份，他已經沒有辦法更震驚了。
又過了很久，低著頭的御堂，平靜地說：「可以讓我……靜一下嗎？」
佐伯咬著下唇，看著沮喪的御堂一會兒，說：「我中午再過來看你。」
佐伯早上仍維持往常的幹練，彷彿沒事似地處理公事。但一有空隙，哪怕只是打電話時等對方接聽的幾秒鐘，都會讓他的心思飄回御堂身上。
他不斷斟酌，該把哪些事情告訴御堂？
三年前那不堪的過去當然不用說，佐伯最困擾的是，他們二人的關係該怎麼辦？
之前跟著御堂一起去和四柳他們聚會時，聽他們說御堂以前交過女朋友。所以御堂原本是喜歡女人的嗎？
佐伯回頭想想，他自己以前也交過女朋友，但是因為自己難以敞開心房，所以都是不了了之。所以交女朋友好像也不能代表什麼吧？
可是如果之前一直認為自己是異性戀，一醒來卻突然發現自己的情人是個男人……。佐伯擔心御堂會受不了打擊而逃走。
那麼房間的問題應該也要處理一下。把御堂的衣服都搬到客房去……不過那個房間基本上已經變成置物間，還得先把一堆雜物搬到臥房去才行。
中午，佐伯沒有吃午餐，直奔醫院。他敲門走進病房，御堂正在吃醫院的餐點，他看著佐伯走進來，生疏地點一下頭，「午安。」
佐伯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問：「早上感覺怎麼樣？」
「還好。」
感受到御堂的拘謹，佐伯心中很難過。焦急地等了這麼多天，等到的卻是不認識自己的情人；明明就在眼前，卻連手都不能握。
御堂看著自己交握在桌下的手，「抱歉，我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沒關係，慢慢來。」佐伯盡量擺出輕鬆的模樣，不讓御堂覺得沉重，「我剛才問過護士，護士說你明天再觀察一天，後天應該就可以出院。」
御堂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佐伯，「佐伯先生，在您工作如此繁忙的時候，我提出這個要求實在非常抱歉──」
御堂講了一串佐伯聽不慣的客套話，佐伯還以為是什麼事，御堂緊接著說：「可以請您派人稍晚幫我把我的工作資料和電腦帶過來嗎？既然明天還有一天，我想趕快進入狀況，不要拖累大家。」
這番話讓佐伯驚訝到下巴都快掉下來。比起自己失去的記憶，御堂居然更重視工作。該說真不愧是御堂嗎？
大概看到佐伯驚訝的表情，御堂補充說：「我畢竟掛了專務的頭銜，必須對此負責。」
佐伯驚訝完，不由得笑出聲來。
「請問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嗎？」御堂問。
佐伯笑著搖頭，「不，抱歉，失禮了。」他微微笑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三十二歲，就已經是ＭＧＮ的開發部長了。我想你應該還沒三十就受到破格提拔了吧？有這種幹勁，加上那麼聰明的頭腦，這也難怪。」
雖然御堂完全不記得，不過被佐伯如此衷心稱讚，讓他稍微有點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不，佐伯先生過獎了……」
第一次看到御堂拘謹的靦腆模樣，讓佐伯看到呆了。二人交往之後，雖然御堂臉紅的次數已經多到不可勝數，但是沒有出現過如此可愛的靦腆表情。
對了，這是二十三歲的御堂，剛跨入社會不久，可能還留有學生的青澀。
真想吃了他………
啊啊，不行，不能露出色瞇瞇的眼神，會把他嚇跑的。
佐伯趕緊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
「那個……佐伯先生？您還好嗎？」
佐伯想個藉口敷衍過去，「沒事，最近太忙了，有點累。不說這個，御堂，和我說話不用那麼客氣，我會不習慣。」
「可是佐伯先生是社長──」
「我們是合夥人，地位是平等的。」
說到合夥人，御堂有一個疑問。雖說是專務，但小公司就是校長兼工友，職稱只是好看而已；ＭＧＮ是他第一志願的大公司，自己怎麼會放棄當ＭＧＮ的部長，跑去和這個人開公司？
「我和佐伯先生，應該是很好的朋友吧？」御堂露出抱歉的神情，「有點難以想像我會辭去ＭＧＮ的工作，和別人一起創業。」
「嗯……的確是很好的朋友。」佐伯克制自己不要在語氣中表現出落寞，「至於為什麼會和我創業，因為我們相信，只要我們二個在一起，就沒有不可能的事。」
眼前的男人眼中充滿自信。看來自己和佐伯真的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御堂實在想不起來，他無奈地嘆氣。
「別唉聲嘆氣。」佐伯拍了一下御堂的肩膀，御堂肩膀上被打的地方痛得他縮了一下，佐伯稍微吃驚，「怎麼了？肩膀有受傷嗎？」
「醫生說我全身都是瘀傷，一時之間可能很難消。不過幸好骨頭都沒事。」
「讓我看一下。」佐伯差點直接解開御堂的釦子，他停頓一下之後改拉起御堂的袖子，把袖子往上推之後，不常曬到陽光的白皙手臂上，有幾個大小與深淺不一的紫藍色痕跡。
佐伯大為光火，後悔昨晚沒有多折磨那二個混帳幾小時。
他放下御堂的袖子，輕拍御堂的手背說：「我先走了。待會兒我會叫人帶電腦給你。」
晚上，佐伯準時下班，開車去家具賣場，買了一個衣櫥和衣帽架，回到家中之後，再把客房裡的雜物都搬進臥室。
把空無一物，只有一張單人床的客房打掃乾淨後，佐伯看著那張至今還沒有人睡過的床，心裡有點難過。
御堂回來之後，就要睡在這裡，不再和他同床了。
不過分房也好，免得他自己哪天把持不住，做出後悔莫及的事。
佐伯嘆了口氣，心裡覺得好累。他打算明天再組合剛才搬回來的家具，先去書房加班。
過了一天，佐伯去醫院幫御堂辦出院，並開車載他回家。
車子快到大樓時，佐伯指著大樓對御堂說：「公司就在那一棟，我們家也是。」
御堂沒想到一個新公司居然開在那麼高級的辦公大樓裡，而且不只公司，連住家也是。但更讓他驚訝的是另一件事，「『我們家』？」
「嗯。住在公司樓上，就算加班到半夜也不麻煩，上樓就能回家，加上二人合租比較便宜，所以我們就當室友了。」
對於這番說詞，御堂似乎頗為認同地點頭。
走進家裡，佐伯帶他到原本的那間客房，「這就是你的房間。」
御堂有點疑惑。感覺上，這個房間不像是有人住過的樣子。不過既然佐伯都這麼說了，那應該是他想太多吧。
「你剛出院，今天不進公司也沒有關係。」佐伯說。
「不，我覺得我沒什麼問題了。而且工作上我還有一些疑問，可以的話我想和佐伯先生討論一下。」
「就說不要再加『先生』了……」佐伯苦笑。
佐伯極度想縮短和御堂之間的距離，那拘謹的『先生』二個字實在太刺耳。
「抱歉，一不小心就忘了。」御堂笑了一下，「佐伯。」
聽到御堂直接叫自己的姓，佐伯居然有一種心跳不已的感覺。又不是高中女生，害羞什麼啊。佐伯怒斥自己。
「那你換個衣服，我們就下去吧。」佐伯轉身走出房間，「順便介紹員工給你認識。」
到了公司，佐伯臨時召集所有人開會；其實全公司也只有不到十個人而已。
「我想大家都知道，御堂專務這陣子出了點意外，所以他忘記了一些事。工作上還要大家多幫忙一下。」
佐伯說完，御堂微微點頭，「請多指教。」
看到御堂的手腕和額頭還包著繃帶，藤田有點擔心地說：「專務還是在家裡休息比較好吧？」
「不，我沒事了。繼續給大家添麻煩也不好。」御堂微笑。
「好了，那麼就藤田和矢澤留下來，專務有事情要和你們討論。」
和同事討論了幾個小時之後，御堂看起來對工作內容有充分的了解，不過佐伯還是決定先讓御堂當他的助理。
晚上七點，佐伯走去敲敲專務室的門，沒有回應，他自己打開門說：「打擾了。」
御堂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思考，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
要求完美主義的御堂，大概給自己施加要立即上手的壓力吧，對於一個出社會才出社會不久的新鮮人來說，二天就能搞懂工作內容已經很厲害了，但御堂要求自己不能只是了解，因為他是專務，也是副社長，他的身份代表了公司。
佐伯倚著門，看著心無旁騖的御堂。真想過去親他一下。
御堂就在眼前，看得到，卻摸不到。讓佐伯心癢難耐。
「御堂？」
佐伯的聲音似乎嚇了御堂一跳，他吃驚地抬頭。
「我敲過門了，你沒有回應。」佐伯走過去，「不要太累，你才剛出院。我看你的臉色不太好。」
或許真的累了，御堂只是無奈地笑了笑，沒有說出逞強的話，「不過還是得再加把勁才行……」
「還有我可以幫你啊。」佐伯雙手撐在辦公桌上，俯視御堂，「你也可以多少依靠我一下。」
御堂稍微皺起眉頭。雖然佐伯的年紀比他大，他也的確對工作不熟悉，可是他不喜歡被看輕的感覺。
佐伯好久沒看到御堂好勝的表情，因為御堂的能力和他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人平時根本沒有誰依靠誰這回事。所以佐伯現在才想表現值得信賴的一面，但好像對御堂產生了反效果。
好勝的模樣也很可愛……。
佐伯凝視著御堂，接著很快地轉過身去。他差一點就要親下去，好險。
佐伯深吸一口氣，調整心情，然後又轉過來，「好了，下班吧。等你的傷好了，你愛睡在公司我也不會管你。」
御堂心想佐伯大概不高興了。他知道佐伯是在關心他，畢竟他們應該是很要好的朋友。他默默關上電腦，收拾公事包。
回到家中，因為自己不准御堂工作，所以佐伯也坐在沙發上陪御堂看新聞。平常二人很少看電視，御堂就算在沙發上也是看產業或管理雜誌。
佐伯無聊地看著新聞，下一則播報內容是娛樂新聞，關於網路票選最漂亮的女星。
佐伯若無其事地說：「你覺得這十個女星，哪個漂亮？第一名那個我覺得還好。」
「都不錯。」御堂簡潔地回答。對於不熟的人，御堂似乎是個話題終結者，和他聊天不太容易。
「你喜歡怎麼樣的女人？之前田之倉他們提過你以前的女朋友，好像類型都不太一樣。」
「沒怎麼想過這個問題。畢竟現在工作更重要，談戀愛就再說吧。」御堂淡淡地回。
「你那是二十三歲的想法。」佐伯靠近過去，「假設一下三十五歲的心情？」
御堂看著佐伯。他想起他現在的實際年齡，似乎的確是該考慮成家了。
「那種事情……反正最後是相親決定吧？」御堂的視線重新回到電視上，「看順眼就好了。」
御堂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佐伯看不出來他是對女人沒興趣，還是對戀愛沒興趣。「你交過幾任女友，有追來的嗎？」佐伯問。
「我不做那種事。」
佐伯也很難想像御堂追女孩的樣子。「說得也是，你這麼風流倜儻，應該都是女生來追你吧？」佐伯輕笑著說。
似乎不習慣話題繞著自己轉，御堂反問：「那佐伯呢？你也一表人才，應該有對象吧？」
「對象啊……」佐伯別有意味地笑著看御堂，搖搖頭，「倒是沒有。現在還是先把公司做起來，畢竟──」
這是我們愛的結晶。
佐伯把後半句話吞回去。想到以前自己曾經如此開玩笑地對御堂說，然後御堂露出難為情的表情，佐伯心裡一陣酸楚。「──畢竟，我們對這個公司是有夢想的。」他改口說。
「總有一天，要成為跨國公司嗎？」御堂露出淺淺的微笑。
佐伯有點驚訝地看著他。御堂的確這麼說過。或許是御堂從以前就很有抱負，所以才會有相同的想法吧？
「……你之前的確這麼說呢。」佐伯也笑了。
「啊……我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御堂的臉上浮現些許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用在意。畢竟都是你啊，說出一樣的話也不奇怪。」
不過，其實御堂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有一種熟悉又懷念的感覺。但是除了那句話，他並沒有想起其他的事。
御堂不經意露出的一絲慌張，讓佐伯的心跳停了一拍。
成熟的臉龐配上單純的表情，這種反差讓佐伯覺得太可愛了。
佐伯的上身往前彎，手肘靠在膝蓋上，這樣就能避免太靠近御堂。御堂就在旁邊，他卻連肩膀都不能搭，實在好難受。
不知道要多久，他才能習慣這最遙遠的距離。
御堂可能也累了，他站起來說：「我回房間去了。」
御堂把手洗乾淨後回到房間，拿起矮櫃上的一疊藥袋，從裡面拿出優碘和棉花棒。護士說傷口要每天換藥。手腕的他還可以自己來，但頭部因為看不到，等會兒或許要請佐伯幫忙。
御堂拆掉手腕的繃帶，看著上面紅褐色的傷痕。
在醫院的時候，護士換藥時他並沒有仔細看，這是他第一次看手腕上的傷。
被繩子綑綁、掙扎的痕跡。
有種熟悉的感覺。
很熟悉的、恐怖的感覺。
御堂忽然發現手在發抖。漸漸地，他全身都抖起來。
警察說他是討債的黑道不小心搞錯對象，誤綁去凌虐，才會有這些傷。
所以一定是當時受虐的記憶，烙印在身體上了。
就在御堂緊緊抓住手腕這麼想的時候，頭腦深處飄出一句話。
『有乖乖的嗎？御堂先生。』
更劇烈的恐懼從內心底層爬出來，好像有什麼黑色的東西從身體裡流出來，蔓延全身。
御堂恐懼到停止顫抖，幾乎連心跳都停止了。彷彿只要稍微一動，就會被可怕的怪物發現，然後吞噬。
優碘的瓶子，從僵硬的手中掉到地上。
佐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眼睛望向電視，心思卻不在上面。
佐伯覺得自己實在太愚蠢了。失去記憶的御堂，讓自己慌了手腳，所以才擔心起無聊的事。何必刺探御堂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他之前是喜歡自己的啊，所以無論如何，只要再讓他喜歡上自己就好了。
沒錯。只要讓御堂再愛上自己就好了。
可是要怎麼做？
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因為佐伯完全沒有追求過御堂。別說追求了，之前用的手段根本就……
而且，最後還是御堂自己跑來挽留他。
要怎麼辦才好呢………？
佐伯關掉電視，正要走去書房時，御堂的房間傳出一個像是重物墜地的聲音。佐伯覺得奇怪，走去敲敲御堂房間的門，「御堂？」
沒有回應，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佐伯又敲了二次，然後轉動門把說：「我要進去了喔。」
一打開門，佐伯吃了一驚。
御堂俯臥在地上，好像昏過去了。
「御堂！？」佐伯連忙蹲下去搖搖御堂的身體，見御堂沒有反應，就把御堂抱到床上讓他躺好。
御堂臉色蒼白，滿臉是汗，身上的襯衫也被汗水浸濕。閉著眼睛的他仍皺著眉頭，似乎不太舒服。
果然是太累了嗎……？
佐伯看到御堂解開繃帶的手腕，和掉在地上的優碘與棉花棒。他撿起優碘的瓶子，從藥袋裡再拿出乾淨的棉花棒與紗布，幫御堂換藥後重新包紮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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