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看著手腕,繃帶包得整整齊齊。他記得自己本來要先為手腕換藥,難道是做夢?
御堂打開房門,外面一片黑,隔壁房間的門透出燈光。是佐伯在書房打電腦。佐伯注意到御堂站在門口,他站起來走過去,問道:「頭還好嗎?」
「還好……」
「你突然在房間裡昏倒了。我先幫換了手腕的藥。」佐伯伸手撥開御堂被汗水黏成一條一條的瀏海,「你全身都是汗,我先幫你洗澡,再幫你換頭上的藥好了。」
好像有點不習慣佐伯的動作,御堂的頭稍微往旁邊閃開,「……幫我洗?」
看御堂有點不願意,佐伯想想自己對他來說還是個陌生人,於是說:「那,還是把手上的紗布拿掉好了?反正我看傷口已經結痂──」
御堂突然緊張地握住手腕的紗布說:「不,還是包著好了。露出來也不好看。」
御堂緊張的樣子讓佐伯覺得奇怪,「怎麼?手怎麼了嗎?」
「沒、沒事。」御堂不安地別開視線。當時看到手腕時的恐懼,是怎麼回事?
還有那一句話───
就在大腦不受控制地快要回想起那句令他懼怕的話時,佐伯搖了一下他的左肩,把他的意識拉回來。「御堂?」
御堂急促地呼吸,看著佐伯逼近眼前的臉,那張臉上寫滿了著急與關心。
「佐伯……」御堂想問佐伯自己是怎麼回事,可是頭腦一片混亂,不知從何問起。過了一會兒,御堂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去……洗澡吧……」
御堂脫下襯衫,佐伯熟悉的裸露身軀上,有好幾個被毆打與摔傷的瘀傷,佐伯心疼得好想抱住那身體,親吻每一個傷痕。
清洗身體的時候,御堂勉強自己洗了私密部位,至於其他身體部分,雖然不是很自在,但還是讓佐伯幫忙。佐伯放了溫水,以熱敷能加速消除瘀血為由,叫御堂去泡澡,同時用濕毛巾仔細擦拭御堂的頭髮和頭皮。
頭上的傷口拆線過二天才能洗頭,住院三天沒洗頭,就已經讓御堂感到難受了,所以佐伯說要幫他擦頭皮時,雖然御堂一開始因為覺得太麻煩佐伯而想婉拒,但佐伯捏起一條瀏海說:「你能忍受這個?」然後硬要御堂轉過去,御堂也就順著他了。
佐伯幫御堂擦頭的時候,御堂有點不解地想:自己到底和佐伯的交情有多好?一般的好朋友,會幫到這種地步嗎?
他想起那幾個大學好友,他們應該是不可能做這種事。會買乾洗髮給他就不錯了。
佐伯輕柔地把御堂的髮絲和頭皮都仔細擦過一遍,然後馬上用吹風機慢慢吹乾。御堂覺得自己也泡得夠久了,於是也站起來走出浴缸。
佐伯拿著浴巾還打算幫御堂擦身體,御堂把浴巾拿過去說:「這個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不知是感到難為情,或是泡澡的緣故,御堂的臉染上一層粉紅,讓佐伯看得好心動。他趕緊轉身說:「等一下我幫你擦化瘀的藥膏。」
御堂擦乾身體穿上內褲,佐伯從旁邊的架子上拿來好幾條藥膏,一邊輕輕擦一邊說:「這個藥局說很有效,一個星期就能消。」
御堂身上要擦藥的地方太多,佐伯又擦得很豪邁,一條藥膏光擦上身就沒了他。看來買一打可能還是不夠,他想。「這個一天擦二次,早上起來我再幫你擦。」佐伯說:「等一下去客廳,我幫你換頭上的藥。」
「嗯。」
御堂穿好衣服走到客廳,佐伯先用生理食鹽水軟化被些許血漬黏住的紗布,再擦上優碘,然後敷上乾淨的紗布,纏上繃帶。
「好了。」佐伯把舊紗布和棉花棒丟進垃圾桶,「如果沒辦法平躺,你可以拿沙發的靠墊,墊高一點。」
「嗯,好。」御堂微笑著說:「謝謝你,佐伯。」
佐伯感覺臉上發熱,他把臉轉開,「沒什麼啦。我們是……朋友嘛。晚安,早點睡。」
「晚安。」
御堂聽到鬧鐘的聲音醒來。他覺得好像沒睡好,似乎整個晚上都在做惡夢,可是記不起內容。
他換上衣服走出房間,聞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佐伯正在廚房不知道煮什麼東西。
「早安。」御堂對著在廚房忙碌的背影說。
佐伯轉頭,「早安。睡得還好嗎?」
「嗯,還好。」
「我在煮粥,差不多好了。」佐伯盛起一碗,端去放在餐桌上,「很燙,小心。」
御堂坐下來,看著桌上那碗冒著熱氣,顏色淡黃的粥。
「護士說你要吃清淡一點,多吃蛋白質。我加了魚、蛋和香菇。我試過了,味道還可以。」
佐伯一大早起來,為自己煮粥嗎?「謝謝。」御堂說。
御堂舀起一匙粥吹涼時,他看到佐伯只拿了一片吐司加煎蛋放在自己前面。「你只吃那個?」
「嗯,沒想到熬大骨湯的時間比想像中久。」佐伯從冰箱拿出牛奶倒了一杯,「給你。」
「你不吃粥嗎?不是還有?」
「剩下的給你中午吃吧。可以用公司的微波爐熱一下。」佐伯喝了咖啡之後,咬一口吐司。
御堂先吃一小口,「你很會煮嗎?」
「……不,只會煮一些簡單的。」佐伯之前就先用網路搜尋頭受傷了要吃什麼才好,然後趁御堂還沒出院的時候在冰箱裡囤積食材。
「味道不錯。」
「那就好。」佐伯平淡地回答,不過心裡十分高興。
佐伯一下子就吃完自己的吐司,然後去看爐子上正在煮的另一個鍋子。
「那是什麼?」御堂問。
「昆布魚乾高湯。我想晚上煮烏龍麵給你吃。」佐伯用小碟子試喝了一口,「晚上回來再熬湯太花時間了。」
烏龍麵這種東西,叫外送就好了不是嗎?為什麼這個人要為自己做到這種地步?
御堂默默看著佐伯的背影,突然發覺到內心有一股無以名狀的心情。就像晚上的惡夢一樣,一片模糊,說不上來。
「那我先下去了。你慢慢來沒關係。」佐伯穿上西裝外套,拿起已經放在沙發上的公事包和電腦包,「待會兒見。」
御堂想快點把粥吃完,可是實在太燙了,他只能拼命吹涼。
御堂進公司時,在擦公司玻璃門的女職員向他問早:「御堂專務早安。」
「早。」御堂微笑點頭。他還是有點不習慣被叫專務,明明不久之前還只是一個小職員而已。
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吁了一口氣。
要說沒有壓力是騙人的。這工作量,對於記憶停在剛畢業一年多的他來說實在很吃重,在很多方面的考慮也都不夠周全。昨天佐伯看過他提出的企畫之後,指出幾個應該要改善的地方,讓他有點懊惱。
或許是因為認為佐伯看上去也比自己年長不了多少,御堂有種不想輸給佐伯的感覺。
至少最近因為頭上包著繃帶,不適合出去拜訪客戶或廠商,御堂可以一直待在公司裡努力加強自己。
另一方面,雖然好像失去了超過十年的記憶,可是御堂倒不覺得有什麼,除了偶爾會需要想起自己已經三十五歲之外,他覺得沒有太大的困擾;唯一的困擾是少了那十幾年學到的社交手腕與社會經歷。
比起其他事,他比較在意的,是自己和佐伯的事。
佐伯說,他是在自己三十二歲的時候認識自己的,所以他們才結識三年。可是佐伯照顧他的程度,總讓御堂覺得應該不止才對。
御堂伸手要去拿桌上的檔案夾,裡面有佐伯批准後,再轉來給他看的文件。
御堂伸出手時,手腕上的繃帶露出來。
現在看到繃帶,御堂沒什麼感覺。很難想像昨晚看到裡面的傷痕時,會有那麼大的衝擊。
自己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似乎是比被黑道誤綁凌虐更可怕的事。
那個聲音,叫自己『御堂先生』……。
一想到那個聲音,御堂的又感到嚴重的心悸,胸口甚至疼痛起來。
御堂連忙打開檔案夾轉移注意力。如果是不愉快的事情,忘記就算了。
中午,佐伯一邊咬著手上拿的超商三明治,認真地看著電腦。
若是平時的他,現在八成是在檢查等一下要和客戶討論的內容;不過現在可不是。
佐伯很努力地在查,男人應該要怎麼追男人。
『要有自信心、責任心、要有一點隨便,不要太正經』……。自信心和責任心就不用說了,不過現在這樣的態度會太正經嗎?佐伯認真思考。
『一開始要低調,不要讓對方一看就知道你在追他』、『不要急躁』。這樣是要追到什麼時候啊?追求真是一件花時間的事。
佐伯把三明治吃完,看看時間,還有半小時左右就要出門,於是走去專務室,看看御堂的狀況如何。
他敲敲門,裡面傳出御堂的聲音:「請進。」
御堂還在吃早上他煮的粥。「今天還好嗎?」佐伯問。
御堂微笑點頭,「雖然頭腦還有點遲鈍,我會努力跟上。」
御堂露出這種溫和微笑的次數變多了。或許因為沒有像在MGN一樣,要繃緊神經勾心鬥角的緣故吧?但是少了用來壓倒客戶質疑的銳氣,最近還是別讓御堂單獨去見客戶比較好。佐伯想。
「你謙虛了。你已經做得很好,超出我的預期。」佐伯也微微一笑,「不要太勉強大腦,你昨晚好像累到昏倒了。」
自己昨晚昏倒了。御堂回想。可是那不是因為太累,而是……
「佐伯。」
「什麼事?」
「晚上……有空談談嗎?」
「好啊。」佐伯點頭,看一下錶,「我等一下要出門,那就先這樣。晚點見。」
佐伯走出公司,按下電梯。御堂想找他談什麼事呢?工作?還是以前的事?他總覺得御堂對於尋找自己的記憶不是很熱中,或許是認為再怎麼想也於事無補?
佐伯下午臨時和客戶跑一趟工廠,回到公司時已經快八點了。他匆匆走進公司,還有二名員工正要下班,御堂已經回家了。
「社長,我們先走了。您辛苦了。」
「嗯,辛苦了。」
佐伯和員工點頭回應後,回到社長室把一些資料收一收,趕回樓上的住處。
他一打開門,就聞到高湯的味道。
「佐伯,你回來啦。」御堂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
「御堂,抱歉,下午臨時去工廠一趟,回來晚了。」
「沒有關係。早上你說晚上煮烏龍麵,所以我就自己先煮了。」
佐伯湊過去看,「雖然說是要煮麵,可是也不是只有麵啊。我來弄好了,你去客廳休息。」
「那你告訴我要放什麼材料。只是煮一煮而已,我還可以。」
「好啦好啦,你去休息。」佐伯把御堂推到客廳。
過一會兒,佐伯端出加了鴻喜菇、溫泉蛋和魚片的烏龍麵,「來,給你。」
御堂弄破溫泉蛋,黃澄澄的蛋黃液流到烏龍麵上,「平常都是佐伯下廚嗎?」
「不,外食比較多。哪有那個閒工夫。」
說得也是,小公司的社長果然是很忙的。「如果忙的話,就不要煮好了。」
「不行。」低著頭正要吃麵的佐伯,從充滿霧氣的眼鏡上面看出去,望向御堂,「你的身體比較重要。最近要吃健康一點。」
御堂的心中又出現那難以言喻的感覺。他低嘆一口氣,「這樣會讓我覺得我是一個累贅。」
佐伯摘下充滿霧氣的眼鏡,這樣他才能從正面看著御堂。
「不要那麼想。你光是能平安回來,就已經很足夠了。」
御堂在佐伯的眼裡,看到一股溫柔的情感。凝視著那雙藍色的眼眸幾秒後,御堂忽然有點難為情,他低下頭,用筷子攪著碗裡的麵。
「吃不下嗎?」佐伯戴上霧氣散了的眼鏡,「不然把料吃完就好,麵留著。」
「佐伯。」
「嗯?」
御堂思索著要如何起頭,過二分鐘才再度開口:「我之前……怎麼了嗎?」
佐伯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放下筷子反問:「什麼意思?」
御堂想繼續說下去,可是內心深處不知為何有種感覺阻止了他。好像說出來之後,就會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
看著御堂低頭沉默,佐伯雖然表面很平靜,可是心裡十分緊張。
御堂那麼問是什麼意思?他想起那時候的事了嗎?為什麼在想起其他記憶之前,先想起了那件事………?
佐伯知道自己當時很過份,那段時間肯定是御堂人生中最悲慘的時刻,或許就是因為太過深刻,所以才率先浮現出來吧?
如果可以,佐伯希望那段記憶永遠都不要出現。要是御堂現在想起來,他們之間就一定完了。
御堂沉默了幾分鐘,佐伯覺得像是一個小時那麼久。然後御堂搖搖頭說:「沒事。別放在心上。」
晚餐過後,御堂也沒有再找佐伯講話。
所以白天御堂說想談談的,就是那件事嗎?佐伯想。可是為什麼好像臨時改變主意了?
如果他真的問了,自己該怎麼回答才好?
佐伯在書房裡面對著電腦,卻心煩得無法集中注意力。從書房看出去,可以看到御堂一如往常在沙發上盤起腿打筆電的模樣。
等一下要再去幫御堂洗澡,然後換藥──。想到洗澡,佐伯想到御堂的手腕明明只是擦傷,現在已經結痂,御堂卻仍不想把繃帶拿掉。會是那個傷痕勾起他的記憶嗎?那就傷腦筋了。就算傷好了,痕跡要消失可沒那麼快。
佐伯起身走出去,「御堂,去洗澡吧。」然後走去放洗澡水。
御堂本來想婉拒,可是他不想把手腕上的繃帶拿掉,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說什麼藉口才好,只好繼續讓佐伯幫忙。
今天不擦頭髮,佐伯幫御堂洗完身體之後,放著讓御堂泡在熱水裡,自己回到書房。之後佐伯幫御堂換藥時,他注意到御堂刻意不去看手腕。果然是這個的緣故嗎?
「如果你覺得這個傷痕露出來不好看,我明天去買護腕給你好嗎?」佐伯問。
「呃……不用,這樣就好了。」
沒事還包著繃帶,佐伯果然覺得奇怪了嗎?御堂有點不安,可是他沒辦法問出口,心中某處有個自己一直阻止他。
光是片斷就那麼痛苦,如果問出了來龍去脈,自己無法承受的話該怎麼辦?
御堂不知為何想到潘朵拉的盒子。打開記憶的蓋子之後,或許會跑出足以毀滅一切的東西。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