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楊智晟被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吵醒，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朦朧中看到楊琮文在換衣服。
看到楊琮文裸露的背，他的睡意一下子全飛走了。
他抱著楊琮文睡覺的這二個晚上，覺得楊琮文好瘦，但親眼看到更讓他震驚，而且那脊椎骨節分明的瘦弱背上，到處都有深的淺的瘀傷痕跡，不像一次造成的。
他坐起來，讓楊琮文注意到他醒了，楊琮文穿上襯衫，低頭扣釦子，「你不是十點才要去店裡？怎麼不再睡一會兒？」
「嗯……再睡我怕會睡過頭。」楊智晟猶豫一下，問：「文文哥，你背上為什麼都是傷？」
楊琮文的動作停了一秒，隨即沒事般地說：「昨天摔傷的吧？」
「騙人。怎麼摔車會摔成那樣？你當我沒摔過車喔？」
「小孩子不要多嘴。」
「不要把我當小孩子！我不是小孩子了！」
楊琮文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故作輕鬆地轉身指向書桌，「桌上有吐司夾蛋，你既然醒了就趁熱吃吧。我走了。」
楊智晟看到楊琮文臉上的瘀傷，終於忍不住抓住想趕快逃離現場的楊琮文，他抓住楊琮文的手臂，把楊琮文按在門板上，「文文哥，到底是誰打你？」
楊琮文的身體還很痛，沒有力氣掙脫，他把臉轉向左邊，想遮掩被打傷的臉頰，「我要上班了，遲到會被扣全勤。」
看來楊琮文不打算說，楊智晟即使生氣也無可奈何，他放開楊琮文的手，不甘願地低聲說：「對不起。再見，路上小心。」
「嗯。晚上見。」
楊琮文走下樓，到馬路邊上和其他上班族與學生一起等公車。尖峰時段的公車總是客滿，疲憊的楊琮文站在搖晃的公車上已經很不舒服，不幸地這班車的冷氣又有怪味，若非他早上沒有胃口所以沒吃早餐，現在恐怕已經吐在前面的人身上。
好不容易下了車，楊琮文扶著站牌休息一下，走向在站牌不遠處的店面。
他上班的公司是不含老闆總共只有六個人的小型資訊公司，他推開玻璃門，今天值櫃台的邱家誠聽到門上鈴鐺聲，從螢幕後面探頭出來，看到他的臉嚇一大跳，「琮文？你的臉怎麼了？」
想到楊智晟反駁摔車哪會摔成那樣，楊琮文換了一個藉口，「不小心……跌倒了。」
「你也跌得太嚴重了吧？」
「沒辦法，從樓梯上摔下來。」楊琮文乾笑幾聲，走到後面的辦公室。
不意外地，大家看到他的臉都紛紛過來關心。畢竟上一次被打臉大概是將近一年前的事了，後來他懇求鄭冠中不要打他的臉，鄭冠中就會極力避開，這次看來鄭冠中是真的氣瘋了才沒顧慮那麼多。
楊琮文放下包包，拿杯子去開飲機裝了一杯冰水，灌下去壓住反胃的感覺，然後回到位子上，嘆一口氣。
鄭冠中一開始對他很好。那時楊琮文剛到職不久，另一個同事蘇正剛帶他值櫃台，就遇到帶筆電來修的鄭冠中。因為楊琮文還在見習，測試主要都是蘇正剛在做，他只負責手忙腳亂地打維修單，但那天晚上鄭冠中卻在門外等他下班，說想請他喝個飲料表達謝意，他連忙拒絕，最後拗不過鄭冠中，只好去對面的便利商店坐。
鄭冠中以請教電腦問題為由，向楊琮文要ＬＩＮＥ帳號，楊琮文老實拿出自己用了好幾年的老舊ＮＯＫＩＡ手機給他看，然後在不知該如何拒絕之下交換了手機號碼。
也在附近上班的鄭冠中常在中午邀楊琮文吃飯，或下班去熱炒店小酌，楊琮文起初不好意思拒絕，而且鄭冠中很溫柔又健談，也紓解了他初次離鄉背井的寂寞。只是他真的阮囊羞澀，後來不得不婉拒下班後的邀約。
「那來我家吧，我弄幾個下酒菜。」
或許想繼續沉膩在鄭冠中的溫柔裡，楊琮文跟著去了鄭冠中的家，那是一間有挑高樓中樓的小套房，佈置得簡單整齊。
似乎很擅長廚藝的鄭冠中一下子做出四道小菜，開了一瓶啤酒，和楊琮文喝了起來。他們下班後的聚會，就從熱炒店轉移到鄭冠中的家。然後某一次，鄭冠中藉著酒意，對楊琮文坦承自己喜歡男人，接著吻了楊琮文。
楊琮文沒有抗拒，反而抱住鄭冠中，這讓鄭冠中十分高興。那天晚上，楊琮文第一次在鄭冠中家過夜。
鄭冠中原本是那麼溫柔，所以楊琮文很自責，一定是他哪裡做得不夠好，才會讓鄭冠中那麼沒有安全感。
坐在楊琮文旁邊的蘇正剛，在打卡鐘即將發出上班音樂的千鈞一髮之際插入卡片，順利在遲到之前打了卡，然後得意地一邊和其他同事擊掌，一邊走向自己的座位。
蘇正剛正要笑著向楊琮文問早時，先看到那又紫又紅的臉，吃驚地問：「你的臉怎麼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這也摔太嚴重了吧？你該不會有那個……小腦萎縮症？你看過一公升的眼淚嗎？你要不要去檢查一下？」蘇正剛緊張地說。
「你太誇張了……」楊琮文苦笑。
「對啊，琮文又不是天天摔得鼻青臉腫。」對面的王啟華也說。
「你們不懂啦，什麼病都有開端啊，ＳＡＲＳ和感冒不也很像嗎？」蘇正剛一邊碎碎唸一邊坐下，然後又不死心地對楊琮文說：「你真的不去檢查一下嗎？」
「不用啦，就……只是聊天沒注意，樓梯踩空而已。」
「走路要小心，要握緊扶手站穩踏階──」
「又不是搭電扶梯。」王啟華又吐槽蘇正剛。
「你很煩耶，我又不是在和你講話！」
楊琮文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他敷衍地說：「好好，我有空會去檢查。」
蘇正剛伸出食指指著他，「真的喔，不可以敷衍我喔。」然後拿起桌上的文件夾，翻翻今天的工作內容，「對了，這個週末有什麼問題嗎？」
蘇正剛除了一般電腦維修，也負責編寫和維護客戶的網站，他有空的時候會教楊琮文寫網頁程式，通常楊琮文週末會在家裡練習。不過這次的週末，楊琮文沒時間做。
「我這次沒空做……我姪子來了。」
「喔？來玩嗎？」
「不是，他說也想來北部工作。」
「你姪子多大啊？」蘇正剛看起來很驚訝。
「剛滿十六。」
「哇，我都三十了，我外甥才三歲耶！你們那裡果然……不同凡響啊。」蘇正剛似乎切身體會到「出了北部都是外國」這句話的意思，「十六歲而已，他想做什麼工作？」
楊琮文聳肩，「服務生吧？」
「也不錯啦，說不定做個幾年就可以去大飯店或王品那種地方囉！我有個國小同學是高職沒畢業就去端盤子，幾年之後發現自己不足的地方再去進修，後來居然去了凱悅那種大飯店，然後現在不知道為什麼變成大學講師！每個人都有無限可能啦！」
被蘇正剛這麼一說，楊琮文對於楊智晟去打工一事有點釋懷了。蘇正剛對他很好，不但工作上主動幫忙，也很會鼓勵他，他心中對此非常感激。
「對了，不然明天晚上我請你們吃飯吧？」蘇正剛忽然拋出這個話題，讓楊琮文愣了一下。
「阿剛你要請客喔？我也要去！」劉裕昌從旁邊插話。
「屁啦，我是要請琮文和他姪子，你來的話是分母喔！」
「呿，小氣。」
「不、不用請我們啦……」
「這叫盡地主之誼啊。別客氣嘛！」
本來就不擅長拒絕的楊琮文，面對蘇正剛笑嘻嘻的表情，只能點頭。
楊琮文九點下班回家，楊智晟正在用發呆的表情看著電腦螢幕，好像在看線上漫畫。
「會用網路啦？」楊琮文解開領帶笑問。
「嗯嗯。」楊智晟興奮地轉頭對他說：「好多漫畫喔，都是免費的耶！」
「同事教你的？」
「對啊！店裡有幾個高職夜校生，我們很投緣呢！」楊智晟開心地說。
「那……知道班表了嗎？」
「嗯，我就做三天打烊班，二天晚班二天早班，這樣。」
楊琮文皺眉，「你不排一天休息？」
「反正也沒事好做啊。」楊智晟又轉回去看螢幕。
「別把自己累壞了，不然我沒辦法向你阿公阿嬤交代。」
「知道啦。」然後楊智晟小聲自語，「你還不是把自己虐待成那個樣子……」
「什麼？」楊琮文沒聽見，問了一聲。
「沒──事。」
楊琮文的手機忽然響了，他嚇得身體一震，怕是鄭冠中打來的，趕緊拿出來看，是蘇正剛。
楊琮文鬆一口氣，劈頭就問：「喂？什麼事？」
「我有個東西要給你，你住哪兒？」
「明天再給我就好啦？」
「這個愈早給你愈好吧，快點啦，告訴我你住哪裡。」
楊琮文不知道蘇正剛為什麼這麼急，他告訴蘇正剛巷口便利商店的位置，和蘇正剛約在那裡見面。
蘇正剛說大約十五分鐘會到，楊琮文過一會兒準備出門，楊智晟迅速站起來，「你要去哪裡？」
「我同事說要拿東西給我，我去巷口等他。」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幹嘛？我一下就回來了。」
「給我跟一下會怎麼樣嘛！」楊智晟推著楊琮文一起出門，楊琮文只好讓他跟，反正蘇正剛也知道他姪子來了。
楊智晟想盡量跟著認識楊琮文的朋友，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再讓楊琮文有機會被人打。不過到了便利商店外面的騎樓，楊智晟才發現自己想太多了，應該沒有人會在這麼明亮又人來人往的地方打人吧？
沒多久，蘇正剛就騎著機車來了。他停好機車，拿下安全帽，對站在騎樓等他的二人笑說：「嗨！你一定就是琮文的姪子了吧！你們兩個長得有點像耶！」
「當然，他是我哥的兒子啊。」
蘇正剛走過去，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大概只有十公分長的灰白色小手機，螢幕周圍是一圈藍框，「這個，我剛剛在家裡找到的，沒壞，給你姪子用。」
楊琮文受寵若驚地搖手說：「不不不，我不能拿。」
「你嫌它太舊嗎？」蘇正剛故意這麼說，他知道楊琮文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
「現在都沒人在用這種的了啦，我留著也是拿去回收，但是還可以用，丟掉總是可惜嘛？」蘇正剛按著電源鈕，手機螢幕發出螢光和開機的電子音，「你看，還可以啊。剛好可以現在馬上進去辦預付卡。走吧！」他問楊智晟：「你有帶證件吧？小弟。」
楊智晟看那支舊手機看到呆了，點頭說：「有，在樓上。」
「等一下，不行啦！」楊琮文連忙阻止，「至少讓我付你一點錢吧？」
「就說這個都要回收了……你這個人很死腦筋耶。」蘇正剛裝熟地摟住楊智晟的肩膀，走進巷子裡，「我們不要理他，你上去拿證件，要身份證和健保卡喔。蘇哥哥帶你進去辦預付卡。」
楊智晟轉頭看一下又急又無奈地跟著他們走的楊琮文，開心地對蘇正剛說：「好，謝謝蘇哥哥！」
之後又在便利商店裡推托好一陣子，楊琮文終於搶著付到了預付卡的費用。雖然是一筆多出來的額外花費，不過他看楊智晟那麼高興地對騎車離去的蘇正剛揮手，也算值得。而且這樣一來他也可以隨時找到楊智晟，否則他還是會擔心楊智晟人生地不熟，萬一出什麼事情連絡不上就麻煩了。
一支舊手機也輕易就收買了楊智晟的心。第二天晚上蘇正剛和他們吃飯的時候，楊智晟和蘇正剛之間看起來好像一點隔閡都沒有，聊得比楊琮文還熱絡，楊琮文都搞不懂，蘇正剛究竟是誰的同事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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