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之後，楊凱鈞下課都要先從樓上張望，確定沒有「可疑」的人才敢下樓，然後遮遮掩掩地快步跑出校門。他以為這樣可以暫時躲一陣子，沒想到連一個月都躲不了。
這天他八點就下課了，他心不在焉地低頭看柏油路面走回葉家，快到公寓一樓時才發現母親站在大門前，他霎時嚇得呆了幾秒，楊母為了不讓他像上次那樣逃走而快速跑過來，在說話前先給他一個巴掌，響亮的巴掌聲在安靜的巷子裡格外刺耳。
雖然臉頰痛得火熱，但震驚與害怕壓過痛覺，楊凱鈞一聲都不敢吭。
「跟男人同居？自己工作很了不起喔？翅膀硬了喔？」楊母諷刺地說。
「我、我沒──」
楊凱鈞才剛開口，又是一個巴掌。他緊咬著嘴唇，低頭看著地面。
「我沒准你講話。」她冷冷地說：「別跟那種噁心的變態瞎混，沒問題都變有問題了。你現在就上去收收東西，跟我回家。」
「不、不、不……不要……」楊凱鈞慌張地搖手，硬著頭皮說：「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家……」
母親又甩他一個巴掌，抓起他的手，「不上去就算了，我看你也沒什麼東西好拿。回家好好跟你爸下跪認錯，你知道他氣到永遠不想認你了嗎？我要不是你媽，我才不想管你！」
楊凱鈞拼命穩住腳步不讓母親拉走，「不要啦……媽……」
楊凱鈞不走，楊母完全拉不動，她氣呼呼地大聲怒斥：「把你養這麼大、唸這麼多書，就只學到頂撞父母嗎！你不帶我上去，我就在這裡叫他下來！讓左鄰右舍都知道這裡住了一個噁心的人渣！拐騙小孩！」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不要這樣啦……」楊凱鈞小聲拜託她。
楊母最後「噁心的人渣」和「拐騙小孩」講得特別大聲，左右公寓好像有人探頭出來看發生什麼事，在臥房裡幫黃靖慧熱敷悶痛腹部的葉書硯也好奇地往下看。
路燈的光線中，她認得出駝著背的人影是楊凱鈞，他前面有個用高八度的聲音大罵不知道什麼話的中年女子，楊凱鈞好像試圖安撫她。
她第一時間沒想到那個婦女可能是楊凱鈞的母親，還以為是遇上不講理的神經病，於是對躺在床上的黃靖慧說：「下面是小倉鼠和一個潑婦，我去看看發生什麼事。」
現在葉書賢去送Alex搭機還沒回來，黃靖慧不放心她下去，撐著身體坐起來，「我陪妳去。」
「不用啦，妳乖乖躺好。」葉書硯推著她躺下，蓋好被子，「不用擔心我，一個歐巴桑我還能應付。」
她披上外套，拿了鑰匙下樓，一開門就朝楊凱鈞跑過去，說：「怎麼了？凱鈞，這位大姊有什麼事嗎？」
楊凱鈞看到葉書硯愣了一下，楊母聽到她認識自己兒子也愣住了，她沒想到會跑出一個女人來。
「妳是……？」楊母狐疑地看著她。
「大姊您有什麼問題嗎？說說看，或許我能幫忙。」葉書硯擺出和善的笑臉。
楊凱鈞趕緊向葉書硯介紹，「小硯姊，這是……我媽……」
葉書硯也呆住了，她怎麼也想不到楊凱鈞的母親居然找上門來。她摸了摸外套口袋，幸好這件外套有她亂放的名片，她將那張名片雙手遞上。
「伯母妳好，我是艾許的總經理，敝姓葉。」葉書硯溫柔地笑道：「凱鈞是個很乖很勤快的孩子，都是伯母教導有方，像伯母這麼有氣質的媽媽才教得出這麼棒的兒子。難得伯母來了，就別站在外面吹風，上樓讓我給妳泡杯茶，坐一下。」
葉書硯流暢地說完，伸手請楊母進公寓，楊母也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明明楊凱鈞說和男人同居，怎麼又冒出一個女人，而且還說是總經理，於是接受她的提議。
「那就打擾了。」
「不會，伯母太客氣了。」
葉書硯笑盈盈地邀楊母進客廳，她去廚房泡茶時順便傳訊息告訴黃靖慧狀況，並要她別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住在總經理家？」楊母蹙眉瞪兒子。
楊凱鈞不知道怎麼解釋，低頭捏著手指沒回答。
葉書硯端著茶杯出來，楊母開門見山說道：「葉小姐，凱鈞跟我說他和男人同居，請問是真的嗎？」
「同居……」葉書硯有點訝異地看楊凱鈞一眼，正好對上楊凱鈞怯懦的眼神，後者急忙撇開。她笑道：「要說和男人同居的話或許也不算錯。我弟弟也住在這裡，不過我們都住不同的房間，我弟弟住那間，我住這間，凱鈞是那一間。」她一一指著房門說：「現在我弟弟送美國老闆去機場，還沒回來就是了。」
聽到果然有別的男人也住在這裡，楊母面色嚴厲地問：「妳弟弟是同性戀嗎？他們在交往嗎？」
葉書硯怔了一下，笑著搖手，「不可能啦！您想太多了。」
楊母仍不死心，「我想看看凱鈞的房間。」
葉書硯望向楊凱鈞徵求他的意見，「凱鈞同意就好。」
楊凱鈞當然同意。楊母認為兒子肯定沒住在那個房間，而是和葉書硯的弟弟住，不過她打開房門，看到堆了很多布的房間裡掛了好幾件衣物，床上和地上也疊放著影印的書和作業，看起來是有人住的樣子。
可是楊母的疑心沒有緩解，回到客廳她又問：「你們為什麼要讓他住？難道你們都隨便讓不認識的人住進家裡？」
「當然不是。」葉書硯仍微笑，不急不徐地說：「一來是因為介紹他來的學姊是我們的前一個工讀生，我們共事三年，我很信任她；二來是，聽說他被趕出家門，身無分文，如果不幫他一把，他就得流落街頭了。」
她瞄一眼楊母的表情，楊母似乎有些尷尬。
葉書硯繼續說她掰的理由，「最初是說好，等他拿到薪水就找個房子搬走，不過這段時間我們和凱鈞相處得很好，覺得他繼續住下去也無妨，多一個人也熱鬧，而且反正那個房間平時也是空著。」
聽起來難以置信，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老闆。楊母還是不太相信，她捏著名片不客氣地問：「你們公司是真的還是假的？做什麼的？」
這下換楊凱鈞尷尬，他扯了扯母親的衣角小聲抱怨：「媽！這樣很沒禮貌……」
楊母拍掉他的手，「你這孩子什麼都不懂，就不怕被人騙？」
葉書硯也覺得這個問題蠻失禮的，不過她還是很有風度地微笑，「我們公司是做機能布料，就是用在運動用品上的那些防風防水吸濕排汗的布，名片上有公司網站，經濟部也登記有案，您有空可以看看。」她舉出幾個國際運動品牌，「那些都是我們的客戶。我們的總公司在美國，這裡是亞洲分公司，目前分公司規模還在擴展中，雖然公司小，可是福利絕對優於勞基法，這點伯母可以放心。」
「那個我是不管啦，我希望你們不要再用他了，我要他回家去，專心唸書。」
「這恐怕有困難。」葉書硯面露難色，「凱鈞的表現很好，我們不能沒有理由隨便開除他，那可是違法的。」
「那他是同性戀呢？」楊母似乎認為這是一個充分的理由。
「就算是同性戀，也不減損他這個人的價值。」葉書硯盡可能溫和地說服楊母，「如我之前所說的，凱鈞是一個很細心、很勤快也很聰明的孩子，公司裡每個人都很喜歡他，不管他是不是同性戀都一樣。這麼好的工讀生，我實在找不到理由開除他。而且，現在的孩子都太好命了，要讓他們自己出來打工賺錢，才會明白父母有多辛苦，懂得知恩圖報，不會把父母的給予當成理所當然。」
最後一段稍微打動了楊母，她瞥一眼旁邊的兒子，「還沒學會知恩圖報，倒是愈來愈會頂嘴了。」
「……對不起。」楊凱鈞低著頭。
「不過，葉小姐，我還是希望他白天能好好唸書，考個國立大學。」她特別強調，「日間部的。」
「夜間部的文憑也是國立大學啊，伯母您別那麼執著。」葉書硯想了想，搬出一個應該會很吸引楊母的理由，「凱鈞如果在我們公司做得好，畢業後轉正職就有機會調到美國去，公司也會幫忙申請綠卡喔！」
楊凱鈞不知道葉書硯只是隨便說說，聽到將來會去美國就呆住了。他才不要去美國，他只想和葉書賢在一起。
這點挺得楊母的心。現在大學生滿街都是，有國立文憑也不見得有好工作，如果能去美國，那就繼續留著好了。
「那好吧，你就繼續打工吧。」楊母看著兒子，「不回家住？」
「家裡……就、太遠了，通勤不方便啊。」楊凱鈞囁嚅說：「而且……爸不是……還生我的氣嗎……」
「你就回去跟他道歉啊。住在人家這裡也不是辦法吧？」
「我怕他不原諒我……」
這也不是不可能，丈夫的硬脾氣她最清楚。「那你不要給葉小姐添麻煩。」楊母說完站起來，客氣地對葉書硯說：「不好意思，這麼晚來打擾葉小姐。那我這個不成材的兒子就拜託妳了。」
「您客氣了。」葉書硯最後還要再狗腿一下，「凱鈞的家教很好，是個很優秀的孩子。」
楊凱鈞送母親出門時，楊母責備他：「你為什麼騙我，說和男人同居？」
楊凱鈞不知道怎麼圓謊，吞吞吐吐說道：「沒有……那個……對不起……」
「我就知道你說的都是假的，你根本也不是同性戀，對吧！真是的，惹你爸那麼生氣。」楊母更堅定自己的推斷，「也好啦，現在不交女朋友就算了，等你去美國再交個美國人，到時候你在美國結婚，你爸風風光光去參加婚禮，我和你爸還能依親過去，他一定就會原諒你了。不要像你哥，一出國就沒消沒息，人都不見蹤影。」
「又……又沒說一定會去美國……」
「別說喪氣話，爭氣一點！抬頭挺胸！虧我把你生得這麼高大。」楊母用力打他的背要他挺直。
送走母親，楊凱鈞終於放鬆緊繃的神經。雖然同性戀的問題好像還沒解決，至少母親沒有逼他回家，也沒有不要他，現在先暫時維持這種模稜兩可的關係就夠了。
剛才母親提到哥哥，楊凱鈞才想到，他哥會不會是為了自由，所以才徹底捨棄了台灣？這麼說來，如果有機會去美國或許也很好，可以遠離父母，和葉書賢遠走高飛──
想到這裡，楊凱鈞嘆氣。他沒辦法那麼做，他知道哥哥音訊全無，父母有多傷心，他做不出相同的事。
楊母離開後，葉書硯整個人無力地斜躺在沙發上，舉起手臂遮住眼睛，喃喃說：「天啊，嚇死我了……偏偏書賢不在……」
臉色還有些蒼白的黃靖慧這時也才走出房間，她親一下葉書硯笑說：「我都聽到了，硯硯寶貝好會講喔，妳好棒！」
楊凱鈞也感激地說：「謝謝小硯姊。」
「不過，凱鈞。」葉書硯轉頭看他，「你媽說你『和男人同居』，是怎麼回事？」
她不認為楊凱鈞明知媽媽會生氣還故意撒這種謊，他會這麼說，一定有原因。
楊凱鈞慌張的眼神和定格的姿勢，也證明了她的想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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