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菲爾值晚班的日子,喬舒亞下午騎車回家。其實他今天不去學校也無妨,他只是想和安德魯見面。
或許因為是人生中第一個朋友,他很喜歡安德魯,就算他們聊天的氣氛並不熱絡,可是只要安德魯在喬舒亞身邊,喬舒亞就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喬舒亞起初對於這種心情感到困惑,他幾度思考過後,認為可能是因為安德魯知道他的背景,他不需要顧忌安德魯。
這幾個星期,不管喬舒亞在圖書館或教室,安德魯都跟去。這是喬舒亞提出來的,安德魯當然忙不迭答應,除了這是喬舒亞和他之間的一大進展,沒上過學校的他也樂得當個假大學生,雖然商學院的課,他大多都透過自學學過了,仍然興味盎然地跟著聽課。
喬舒亞路上順便去超市買了晚餐和給菲爾做宵夜的材料,在路上遠遠就看到菲爾的車還停在屋前的人行道邊。現在到了卡洛的放學時間,菲爾應該會先開車去電車站等才對,難道菲爾睡著了嗎?
隨著與屋子之間的距離縮短,喬舒亞看到大門是敞開的。他覺得不太對勁,雖然冬季到了尾聲,氣溫依舊不高,菲爾不太可能會打開門。
他把車丟在屋前的草坪,才剛上大門前的幾階矮梯,就看到菲爾躺在地上,一片深紅色的液體從他的背後往外擴散,他趕緊衝過去摸菲爾的脈搏和呼吸,但豈止摸不到,菲爾的脖子甚至已經開始僵硬。
喬舒亞腦筋一片空白,緊張與悲傷使他呼吸急促。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會是『那些人』幹的嗎?為什麼自己沒有任何感覺?那像詛咒一樣該死的感應,在最需要的時候竟然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早知道……就不要出門了……
他跪坐著呆了幾分鐘,自責又懊悔地抱住頭,忿怒到身體微微顫抖。不管是誰,他都要殺了對方。他摸著菲爾的手。好冷。他輕輕握住那隻已經沒有溫度的右手,設法集中精神。
你看到了什麼?菲爾,告訴我……
喬舒亞努力想獲得菲爾的記憶,可是大概因為死去的大腦已經停止運轉,不像和活人接觸那樣順利;他觸摸菲爾的額頭,也只得到隱約的畫面。他真想打開菲爾的頭蓋骨,直接讀取他的大腦。
從許多模糊飄渺的片段,他擅自整理出一張白人青年的面孔,和一個名字。但是他也不十分確定其中的關連性。
喬舒亞收回手,又發愣地看著菲爾好一會兒,才拿出手機報警。他留在家裡等警車和救護車過來。趕來的警察都是他熟悉的人,他們一邊維持現場,一邊安慰喬舒亞。喬舒亞對他們說了他所知的一切之後就不發一語,直盯著菲爾的屍體。
「喬舒亞。」女警安娜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像是要安撫他的情緒,「我們還是需要你來一趟。」
「卡洛……放學了,我要去接他。」
「我們會去接他。」
「不。」喬舒亞搖頭,「他會嚇到。讓我去,我很快就回來。」
喬舒亞騎車前往電車站時,卡洛已經到了。卡洛下車沒看到熟悉的家人,疑惑地坐在候車的椅子上等待,他一看到喬舒亞過來,開心地站起來揮手。
喬舒亞停下自行車,卡洛跑過去,從他手中接過安全帽時順便抱怨:「爸爸是不是忘記了啊?已經老人癡呆了喔?」
「他死了。」
喬舒亞沒有看向卡洛,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地說。
「啊?」
卡洛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菲爾死了。」
卡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可是他還無法當場接受這個消息,聽起來太不真實了,他好希望喬舒亞下一句會接著說「騙到你了」,可是他知道喬舒亞不會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沉默的喬舒亞一如往常地跨上自行車,卡洛一如往常地坐上後面的置物架,他們一如往常地騎回家。
但是房子前面閃著刺眼警示燈的警車,並不如同往常。
屍體已經運走了。充滿鑑識人員和警察的家裡,只剩下一灘變色的液體和人形輪廓線,還有幾個標示數字的地方。
即使屋裡陌生的噁心臭味仍沒有散去,他們還是沒有離開,而是靜靜地站在走廊邊,茫然的眼神看著忙進忙出的人。卡洛還是很難接受,地上那個輪廓就是他爸爸的事實,他緊緊抓住喬舒亞的手,眼淚像轉開的水龍頭一樣流個不停。
為了做正式的筆錄,喬舒亞和卡洛去了警察局。喬舒亞木然地再度說明完自己看到的情況,然後和卡洛一起默默地吃其他警察買給他們的速食套餐。巴布看著眼前這二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嘆了一口氣,問:「有人可以暫時收留你們嗎?連絡得上親戚嗎?」
喬舒亞知道菲爾的親戚,可是一來那些人不住在這個城市裡,二來他們從來都不喜歡他這個不討喜的傢伙。
喬舒亞想到了一個人。他緩緩開口:「我有一個朋友住在城東區,我可以先去住他那裡。」
聽到喬舒亞有朋友,卡洛很驚訝,一開始他還以為喬舒亞是找藉口敷衍巴布,沒想到喬舒亞居然寫得出對方的姓名、地址和電話。
巴布看到喬舒亞寫下的姓名時也訝異地挑起眉毛,不過他認為應該只是恰巧和那個富豪家族同姓,所以沒有多問。
他們搭警車回家簡單收拾一些行李,然後再搭警車去安德魯的住處
在家裡看電視的安德魯,聽到門鈴聲呆了一下,他想不出這時候會有誰來拜訪。門口的對講機畫面上有門外的影像,他看到背著旅行袋,面無表情的喬舒亞,和哭得眼睛鼻子紅成一片的卡洛,免不了吃了一驚。
門一開,喬舒亞省略多餘的問候,劈頭就說:「抱歉,沒通知就來打擾。我們需要找個地方住一陣子。」
喬舒亞的語氣沒有起伏,但與其說冷漠,更接近茫然。
安德魯微張著嘴巴愣了幾秒,趕緊側身請他們進來,「快點進來。發生什麼事了?你們不會是離家出走吧?」
喬舒亞不想再讓卡洛聽一次事情的狀況,低聲說:「晚點再說。」
安德魯本來想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他們住,因為另一間空房間沒有床,但喬舒亞拒絕了。突然跑來借住已經很不好意思,再搶安德魯的床會讓他更過意不去。更何況安德魯身體那麼差,躺地上睡覺說不定又會出現什麼毛病。
可是安德魯沒辦法一下子變出二人份的寢具,現在雖然還不算很晚,不過在這個時間,一般店家也關門了。
「不然今天晚上一起睡床上,擠一擠好啦,反正那張床還滿大的。明天再去買被子。」安德魯攤手說。
「你們睡床就好。我睡地上。」
安德魯還想再說什麼,喬舒亞搶先說:「就這麼決定了。謝謝。」
卡洛先洗過澡,喬舒亞陪他一下,他就因為太累而睡著了。喬舒亞關上房門走去客廳,在安德魯對面坐下,鄭重低下頭說:「再次抱歉。我們這麼突然跑來。」
「到底發生什麼事?」
「菲爾死了。槍殺。」
安德魯驚訝地張大眼睛,「是那些……來找你嗎?」
「不是。比較像尋仇。好像是以前被他抓的傢伙。」
「你知道是誰?」
喬舒亞搖頭。他認為自己不算說謊,他確實無法肯定是不是那個人。
安德魯輕握住他的手,「我很遺憾。」
安德魯的關心令喬舒亞更加心煩。他站起來,仍然以平淡的語氣說:「我有點事出去一下,鑰匙借我。卡洛麻煩你。」
安德魯也連忙站起來,抓住喬舒亞的手,「喬舒亞……」
「我沒事。不用擔心我。」
喬舒亞抽回手,從門邊的櫃子上拿了鑰匙和磁卡出門。
安德魯大概知道喬舒亞要做什麼,但是他還是讓喬舒亞就那樣出去了。他坐在沙發上,無能為力地嘆氣。警方要逮捕兇手,得先調查、找證據;逮捕之後還有難纏的審判,他們無法摸清法官的想法,說不定兇手會被輕判……到頭來,喬舒亞還是得親自動手,而且還白花了那麼多時間煎熬。
可是,身為一個受過普通教育的普通人,安德魯還是希望喬舒亞只是出去散散心,不是去動私刑。即使安德魯知道,十年前那些人非常可能是喬舒亞殺的,加上透過許多調查資料,推測本地一些死因莫名或死狀奇特的命案可能也是喬舒亞做的,但是一想到喬舒亞現在真的要動手,安德魯仍然不免坐立不安。
心神不寧的他在客廳胡亂轉台,想藉由電視節目分散注意力。時間進入凌晨,從喬舒亞離開已經過了幾個小時,他有點擔心。
玄關傳來開門的聲音,安德魯走過去,剛進門的喬舒亞看到他還醒著,有點驚訝地稍微張大眼睛。
安德魯看著喬舒亞的臉,然後用手指指了一下自己的右頰,說:「……你的臉上沾到東西了。」
喬舒亞伸手擦了一下右臉,手指上出現紅色的痕跡。他都沒注意噴到臉上了,幸好只有一滴。
「只是蕃茄醬。」喬舒亞不在意地道。
安德魯知道那不是,但是他沒有說破。
喬舒亞走進去,經過站在原地的安德魯,然後他停下腳步。他有一股想告訴安德魯的衝動。他擁有天賦力量,卻又冷血,會毫不猶豫地奪取生命,這才是真實的他,不是報告上的數據和描述。
如果安德魯是他的『朋友』,就可以接納這樣的他。
「……如果我說,我殺了那個傢伙,你相信嗎?」
喬舒亞說話時沒有轉頭。他不想面對安德魯吃驚的表情。
但是安德魯的語氣十分自然,絲毫沒有驚訝的成份,「嗯。我相信。我也知道,十年前那件事,還有很多事,都是你做的。」
安德魯都知道。喬舒亞的頭腦有點茫然。安德魯知道他是如此恐怖的人,卻還來接近他。
「你怕我嗎?」
安德魯走到喬舒亞前面,輕輕環抱住他,「你只是太悲傷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很難過的時候,最適合大哭一場了。」
哭。這個字從未出現在喬舒亞的字典裡,他不懂得笑,當然也不懂得哭,他悲傷的時候會伴隨猛烈的忿怒,讓他變成想一隻摧毀一切的野獸;可是忿怒消弭之後,他卻無法消化依然存在的悲傷。
然而現在安德魯全然接納的關心與愛一點一點滲入他的心,使他的雙眼流出陌生的液體。淚水如同初次灌入幫浦的水,引出大量悲傷與痛苦,激動的心臟艱難地承受這些情緒,令喬舒亞喘息不止。
安德魯感覺到懷裡那和他差不多高的瘦弱肩膀在顫抖。就算喬舒亞身體的能力再怎麼強,畢竟也才十七歲,以這個年紀來說,他所背負的心理壓力或許太大了。
安德魯一直抱著激動地無聲落淚的喬舒亞,輕拍他的背。這個時候,任何安慰的話語都是多餘的。
-待續-